这几个人,无论谁输谁赢,谁生谁死,都是他所乐见。
尤其是那个沈雁回,三年前在聚义会上他要杀顾云天,却被其折扇一拦,戏耍一番后放过了他的性命。
那时的沈雁回,一定觉得自己很厉害,是吧?
可现在呢?
谢酽扬起一个幸灾乐祸的笑,想起后来在幽云谷,自己当众给他四肢钉满了骨楔、又扔出了谷外,总算出了心头这口恶气。
谁知他会和顾柔一样,不仅活下来了,还敢再出现在自己面前。
那么,自己可要好好享受他这份苦心准备的“惊喜”啊--
临近傍晚,江水一次次推起新的高度,摇曳出狂烈的水花,而皆在轰然一声暴响中落幕。那场后起的战役结束了。
倒下去的,是沈雁回。
……
意料之中,谢酽摇首而笑。可嵇无风却手足无措地愣住了--
躺在地上的沈雁回胸口凹陷进去一大块,大量的鲜血正迅速从他口中、鼻中涌出,顷刻染红了大片沙土和他自己半边身子。
虽然是拼尽全力的杀招,虽然这次沈雁回再也不游刃有余,甚至从开始就落于下风,仿佛一直是勉力支撑着僵硬迟缓的身体……他也从没想到自己会赢,还能把沈雁回伤成这样。
“……不是,你,你没事吧?”嵇无风慌张的视线从妹妹身上移到沈雁回面上,结结巴巴叫道:“你别装了,你……还不开始使出真功夫吗?你--”
“哥哥,你那一掌--”
嵇盈风轻轻打断了他,因为她看到沈雁回摊落在地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瞳孔也在放大……这种情况她见过几次,都是在临终之人身上。
这怎么可能?
嵇无风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这只手刚刚发出了狠命一掌,正印在沈雁回胸口,他甚至听到了肋骨折断的闷响。
而此刻,那里塌陷得更深了。
还有血,仿佛已经流尽了整副身体的血。
从痛苦的急促喘息到微不可闻,一切都在昭示着生机的疾速流逝。
浓烈的血腥气刮过,嵇无风登时候全身发冷,手指都在颤抖。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半人高的男孩,不住惨叫、抽搐,吐出的血把自己淹没在汪洋血海,连呼吸的空气都像腌渍过的腥风……
那味道十五年从未散去过。一如他的心魔。
而此刻,躺在地上的是沈雁回,还是曾经的他……
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嵇无风凝神看向沈雁回,却见沈雁回失神的双目掠过自己,努力眺望远处--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顾云天仍在和江朝欢纠缠不休,生死未决。
他看不懂沈雁回眼中的意味,也不知是哪一个瞬间,那道执着的视线,终究定格。
直到死,沈雁回一句话也没说。
直到死,他的眼眸仍然朝着顾云天的方向。
只是这次,他倒在了赶去的路上。
最后一次,他没能再像以前那样追随顾云天,做他的喉舌、心腹、他手中的剑,替他完成一切心愿,也挡去所有灾厄。
无论他是否需要。
他到底变成了对顾云天没用的存在。
……
“或许,这也算求仁得仁吧……”
嵇盈风似有所悟。转向另一边死去不久的顾柔,落下泪来。
沈雁回和顾柔,都是死过一次的人,更是所有正道看来早就该死的人。这一天,着实该称得上大快人心。
可他们真的一前一后流干了血,死在眼前,在场众人还是惘然若失。
他们是坏人无疑。但归根结底,他们不是“恶”本身,而是“恶”的产物。
可恨,亦可怜。
十五年未曾中断的悲歌一旦奏起,永恒赓续。
……
诛杀了武林大害的少年也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我……杀了他?”
嵇无风喃喃自语,仍觉身在梦中,不知是真是幻。他此刻心中百转千回,遗憾有之、惊惧有之,唯独没有喜悦。
他并非不恨沈雁回。
但他从未想过杀了沈雁回。
对他来说,解决问题的方式从来不是杀人。对待仇恨的态度也不是以牙还牙。
恨太沉重了,他宁可把恨埋在心底不见天日的地方,不念亦不忘,也不想每天掰开这份恨意提醒自己。
乘着微风开船拨舷,撒下一张大网,通过手中的重量感受大鱼小鱼的钻入,和爹爹一起拼命把网收上来,卖给东码头的王叔,再留下一尾最新鲜的回家让娘烧上……
这样的生活不好吗?
为什么,一定要杀人呢?
“啊……”
他伏在沈雁回的尸体旁放声大哭。他怀恋过去、想念爹娘,更想不通他为何也会亲手杀死别人……
万念俱灰。这是除了君山被迫“杀”路白羽给她一个痛快后,他第一次杀人。
他实在是想不通到底为什么,作为人,要夺去同类的生命。哪怕有再多理由,都不足以这样做。
即便在拜火教每天接到十几个杀生牌,被扔到蛇窟不给吃食,他也硬是没杀过一个人。可现在--
为什么没人告诉过他,所谓“复仇”没有一点快感?
为什么,人命在自己手中消逝的感觉痛入骨髓……
然而,身后阴阳怪气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嵇兄,你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回头,谢酽一脸不耐烦地踩在沈雁回的血上,“这不过报应轮回而已,他本就该死在你手里,不是吗?”
嵇无风看着这次回来变得完全陌生的谢酽,一时无言。
还好,谢酽不容他感怀,直入主题:
“你想不想我帮他们拔掉折红英?”
“啊?”嵇无风又是一怔。
谢酽漫不经心地暼了眼江边,一手弹压着指甲盖,向嵇无风发出邀请--
“现在,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