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空气都寂静了。
就在关氏要起身为余漪娴辩驳的时候,余漪娴忽然跪下,再抬头已是泪眼涟涟,“父亲,您刚将女儿的籍册递进了户部是吧?”
余耀德满面怒容:“是递进去了,可我照样能管教你!”
余漪娴垂泪:“皇上是有明旨下来的。要家世清白,门第规矩的门户才可参选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
“您忘了吗,太祖陛下的皇后慧明娘娘是有过圣命的,凡有妾室的人家,在家行事须遵循她定下的例则!‘妾室就算是身家清白的良妾,在府中也形如奴仆,妾不可上桌餐饮,需侍立在旁,伺候主君主母。’这是慧明娘娘的原话!咱们家,甘小娘如此不顾规矩,为了让您顾惜她,不惜拖着咱们一整个家一起下水。这要是传到了圣上的耳朵里,还知道咱们家已经造了册,是要治罪的啊,往大了说,更是欺君大罪啊!”余漪娴含泪叩首,嘤嘤啜泣着。
关氏目瞪口呆,余恭娴和余温璟也看傻了眼。余耀德的脸黑如锅底,不过却不再是对着余漪娴,他的怒气转到了刚刚还梨花带雨的甘氏身上。
“你个贱婢!明知道今日我刚把娴娘的造册递上去,你这是要陷我于大不义啊!给我滚出去,来人,把甘小娘拖到祠堂去罚跪!”余耀德怒气冲冲地使唤着侍立在旁的下人们。甘氏花容失色,刚要张口辩驳就被李妈妈拿帕子堵上了嘴。
甘氏被带出去后,厅中依然安安静静,除了余漪娴仍在拭泪,其余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余老太太打量了余漪娴一小会儿,拍了拍余耀德的肩膀,发了话:“好了,好孩子,是那甘氏乱攀咬冤枉你,我和你父亲都明白的,体谅你的一片孝心。恭娘,瑾儿,还不快把你们姐姐扶起来,这大冷的天,地板上多凉啊,怎么还让她在那跪着呢,膝盖可受不住呢!”
余耀德也反应过来,连声应和着:“对对对,好孩子,快起来。你惯是乖巧的,父亲怎么会怪你呢?快起来。”
余漪娴被恭娘和余温璟慢慢地扶起来,眼眶还泛着红:“女儿有错,一时心急顶撞了父亲,还望父亲看在女儿也是一心为了家族的份上,不要怪罪。”
“怎么会呢,你是好孩子,爹爹知道的,怎么会怪罪于你呢?”余耀德笑着,“快坐下来吃菜吧,这么好的菜,再不吃就要凉了。”
待三姐弟坐定后,余耀德又亲自夹了一筷莲花鸭递到余漪娴碗里。“快吃些菜,身姿太细弱可不行,过些时日进宫去,心力交瘁的,还是要先早早地将身子养好了。”
余漪娴垂首谢过:“谢谢父亲,女儿明白。”
一顿饭吃的心惊肉跳,从荣寿堂出来,并三个子女一起回了正屋之后,关氏才狠狠松了口气:“真是吓死我了,娴娘,你怎么就敢当着老太太的面就这样与那甘氏针锋相对,老太太这几年一直抬举她,你不是不知道,何苦闹到面上来。投鼠忌器,她折损了倒不怕,娘亲怕最后她反咬一口把你给伤了。”
“无事的,母亲。”余漪娴从李妈妈手中接了茶放到关氏手边,侧首微微笑着,“祖母之前抬举她,之后可不会了。我是他们预备要送进宫邀宠的人,姿色又出众,如今我明着与她撕破脸皮,他们犯不着为了个侍妾得罪我。”
关氏叹着气,“何必都说的如此不堪,看的太开,你得有多难受啊。”
“我知道母亲疼我,”余漪娴甜甜的笑,倚进关氏怀里,“也就只有您疼我。”
其实她不是不难受,家中祖母不慈,父亲不宠,她心里疼的紧,疼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但疼,心中又是慰藉的,母亲护着她。
一入宫门深似海。那朱门内有多可怕,所有人都隐约知道一些。她其实一点都不想要那荣华富贵,只想寻个平平常常的人家,安安静静过一生。可是她的家族不允许,她的家族要拿她做推助前程的轮,用她的尸骨来奠基他们的黄金塔!她害怕,她无助,可她不能退缩。她的背后有着疼她爱她,虽不是亲生更胜亲生的母亲;有依赖她信任她的懵懂的弟妹。她若是逃了,三年后,就是恭娘要上前顶下她的位子了。她比家中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祖母的秉性,口慈心苦,坐在那里活脱脱一尊弥勒佛的样子,外人看着只觉一副菩萨心肠,对儿媳妇又是宽和又是让权,家中小辈也尽归抚儿媳膝下。可实际上,家中的权柄还是好端端的在老太太手上,且只在面上端着慈爱样子,暗地里扶着小妾打压正室,逼着儿媳回娘家为儿子求携,为了儿子前程不择手段。
她的好祖母!
她心中冷极了,可面上还是甜甜酿者笑,只眼睛里带出了几分嘲意,被她低头用睫毛掩住了。
“时候不早了。”关氏招呼着妈妈们上前伺候,“带小姐们和少爷回房吧。”三人披了斗篷,告了安。
回去的路上,余温璟一直心不在焉。前面的姐姐们挽着胳膊往前走,他在后面闷闷地跟着。眼看着都要到姐妹俩的无忧轩了,余温璟的脚步竟还没往回廊里拐,余恭娴疑惑,“璟哥儿,怎地不回房,一直跟在后面作甚?”
余温璟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眼睛还劲往余漪娴那里去瞟。
余漪娴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拍拍恭娘的手,“三弟怕是有话存着,想着说与我听呢。外面这样冷,不若先都进屋来,喝碗滋补的热汤,慢慢说。”
姐弟三人齐齐进了屋,拢在厅上,支出了下人。
“大姐姐,我不明白。”余温璟小脸端正又困惑,“为什么在荣寿堂里你要拦住我的话,还直接替我答了?我本不是要那样说的。”
余漪娴拿着瓷勺悠悠地搅着银耳羹,“那你说来听听,一开始是想怎样回话的?”
余温璟正色,立起身子来,认认真真:“夫子教导,学不在私,不藏于身。做学问,不应只顾自己能不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不应只顾亲眷能不能兼拂。做大丈夫者,不论官品高低,不论家族兴衰,不惧身外之荣辱,不困一事之得失。应只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才是君子应有的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