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外婆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看张大海能干,说话也得体,家在邻村,而且屋子是刚坐的,新房子里光外圆,也托人打听过他,知道他是个吃苦能干的小伙子,想着自己还有两个小儿子,他将来可以帮衬家里做点农活,而自己的女儿从小娇生惯养,是个老实人,正需要一个能干的丈夫。张大海想着丈母娘说不用彩礼,能不花钱捡一个媳妇也算是老天待他不薄,况且丈母娘还许诺帮他带孩子。
他一路走一路回忆着,不知不觉到了姑妈家,姑妈是父亲的亲妹妹,父亲也就这一个妹妹,父亲这个妹妹嫁得远,他走了二个多小时才走到,姑妈哭了一通,说次日便过去。
他连夜赶路回去,次日还要去其他地方把信。回来时他实在太困了,走着走着,居然打起呼噜,路过一片坟地,那里长满了荒草,他一头栽倒在那片干枯的草丛中,竟呼呼睡去。
他梦见如月出生那天早上天空飞舞着漫天的大雪,他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等在产房外,接生婆在里面忙碌着,许久都未听见孩子的哭声,他看着漫天的飞雪,心想这孩子是不是怕冷,不敢来到这世界,他听见产婆叫他。
“老爷,这孩子怕是活不成,你看看吧。”
他一脸惊喜地进去,却看见一个圆圆的裹着一层肉皮的血球,在场的所有人都说这娃怕是没救了,连如月外婆也说把她扔进粪坑算了,他坚持说再等等看,这是他第一个孩子,他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放弃她,他把她放在温暖的棉花被子里捂着,希望奇迹会发生。突然雪停了,众人都准备离去时,隐约听到被子里有哭声,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呜哇呜哇的哭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朵里。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外婆也高兴地去厨房烧饭,他招呼大家坐下喝茶,自己走进雪地去报喜,他穿着破棉袄走在河坝上,一路走一路笑,尽管兜里只有7毛钱,他花了二毛钱过渡,把亲戚们都通知到了,去卖猪肉那里赊账,买了猪肉和菜回来办酒席。第一次做爸爸,他无比地开心。那年三个月都是雨雪天,他都细心地照顾着妻女,去河边洗屎尿片,想办法烘干尿片,初为人父,他心甘情愿地做着这一切,来年天暖和时,万物复苏,他看着娃娃笑了,他也笑了。
突然一只野猫从它身上跳过,一下子惊醒了他,他从一片黑暗中挣扎着站起来,打了一个寒颤,睡眼惺忪地他掏出一包火柴,点上一根烟,借着微弱地光线,他隐约地看见周围荒草中的墓碑,虽然从小走惯了夜路,但夜路走多了,也未免担心遇见不干净的东西。他虽不十分迷信,却对鬼神之说抱着一种敬畏之心,他使劲拍了拍屁股后面,他听村子里老人说过,拍拍后面可以把不干净的东西赶走,走夜路,最好不要回头,他继续往回走,想着刚刚的梦,内心五味杂陈,赶到镇上时,天开始蒙蒙亮了,街角早点店的人开始点起灯忙碌了。
他听到炮竹声,加紧脚步向老大家走去。平常人家的丧事他也见过不少,村子里老人去世都找他去抬重,以前抬重就是把棺材一路抬到山上埋起来,那是一项体力活和技术活,光有蛮力也不行,得要抬的人一起合作,共同进退,特别是上山爬坡或者过桥的时候,那一路上都是亲人的哭天喊地声,对,今日缺的就是哭喊声。他知道父亲就养了二个儿子,他和老大,没有女儿,媳妇只有老大家刚来不久的胖大嫂,论感情肯定是没多少,她一来就要照顾病危的公公,内心没有多年感情的积累,自然无法哭得感天动地。
他刚到老大家,看见的都是老大昔日共事的领导和同事,这些都是他的人情往来关系,大家知道他一夜都去送信,也都心疼他,让他保重身体,他也给这些来宾下礼了,上午他就一直守在父亲的停尸房里,他知道从去年开始就实行火化了,房子里还有以前准备好的红木棺材,现在已经用不上了。
上午如月一去学校就请了丧假,上午的课她也是上得心不在焉,中午一放学她就骑着自行车往镇上赶去,一路上她都在想过去面对那些亲人要不要哭,她想起小时候奶奶去世时的场景,那时她才5岁,奶奶的亲女儿过来哭得死去活来,大家都说,虽然她是嫁给爷爷没生孩子,但以前在前夫家生的二个女儿对她还是很孝顺的。她突然想起外婆了,虽然外婆也去世了。她依然记得奶奶去世那天是个夏天,她在爷爷家附近的路上远远地接着外婆,因为父亲告诉过她,外婆是第一次过来,怕她不认识路,让如月在路口等她,那是一段极其耐人寻味的见面。
如月小时候一直叫外婆为奶奶,虽然那时家里有二个舅舅,但外婆依然坚持让我这么叫她。
如月老远就看见一位上身着白色对襟棉衬衣,下身穿黑色裤子,脚上穿着她自己做的黑色布鞋,手里拿着一块白色的手绢,这一身都是全新的,如月之前从未见外婆这样穿过,她见外婆开始断断续续加悲悲切切地一路哭过来。“奶奶!奶奶!”她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笔直地朝外婆跑过去,外婆蹲下来,她顺势扑在外婆的怀里,外婆一把把她抱起来,温柔地亲着她的小脸蛋,她们都开心地笑了。
“奶奶,你干嘛要哭呀?”如月不解地问道。
“小孩子不懂事不要乱说话。”外婆板着脸说道。
“来人了,快下来吧。”外婆放下如月,立马又悲悲切切地哭将起来。
外婆刚到大门口,孝子就出来下跪迎接了,外婆也下跪回礼。很多年后,如月都不能明白两个只见过一面的亲家,外婆居然能哭得如此情真意切,所有人都佩服她,都说她做得没话说。她不光自己哭,还掐身边如月和如月的母亲,于是这祖孙三代哭得那叫一个声势浩荡。以前的人不光哭,而且还历数死者生前对于自己的种种好,一一哭着说唱出来,让听的人都忍不住声泪俱下。
如月忐忑不安地来到大爷家,她叫了一声大爷和大娘。她也没有听到任何的哭声,她刚有的一点想哭的小情绪一下子憋回去了。
“我爸爸呢?”她小声地问大娘。
“在后屋守着爷爷呢。”
她穿过人群,走到后屋,看见那盏昏黄的灯依然点亮着。父亲蹲坐在他父亲身边,爷爷笔直地躺在一块厚厚的木板上,脸上盖着黄色的草纸。
“爸爸!”如月轻轻地叫了一声。
“请好假了吧,下午不用去学校了吧?”张大海红着眼睛问道。
“嗯,请好假了。”
“中饭还没吃吧,去前面看看有什么吃的,自己弄一点吃。”
“嗯,你吃了吗?”
“你不用管我,先把自己安排好。”
此时刚好大堂哥一家三口也从外地赶回家,如月原以为堂哥和堂嫂会哭,但没想到他们表现得更淡然,爷爷重男轻女的思想很重,他有二个孙子,二个孙女,从前最是疼爱长孙。堂姐还未回来,二堂哥出门把信去了。她和大堂哥一家三口坐在厨房里吃着饭,心想这不是一场悲伤的丧事,尽管爷爷只有77岁,但她从大家脸上看不到悲伤,仿佛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她其实也哭不出来,也许她内心和其它人别无二样。
当所有的长辈在那里高谈阔论安排后事时,只有张大海是沉默了,很多年之后,如月似乎明白了当时父亲的沉默,男人大抵只有自己做了父亲才能更深刻地理解自己的父亲吧。
人生最大的无奈就是亲人的离去,自己无力承担。大爷说办丧事估算要六千块,希望张大海能出二千块,但张大海一直没有回话,他心里有苦说不出,他在家里种田一年的收入也就二千块,除出日常开销及学费,身上没有多少积蓄,甚至外面还欠了钱。当初分家说好父亲死后一切事归他管,不需要自己再出钱,如今却又这样说,张大海只能说自己没钱。他确实外面还欠着债,去年还借钱做了两间新房子,因为之前的土房子实在破败得不能再住人。他以为这些苦,老大是知道的,但老大却说:“亲兄弟还是要明算账,父亲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他生病一直住在我这里,都是我们照顾的,我作为老大,多出一点钱,你只出二千块,不算多吧?”其他长辈都说老大说的不错,老小是应该要出点钱。
如月看父亲憋得一脸通红,于是自己站出来说:“可以!爸爸,我们把家里的猪卖了吧,不够的去银行贷款。”
众人都夸奖张大海养出一个有志气的女儿,如月也在众人的夸赞声中满足了自己好强心,她觉得父亲不应该这么怂。
张大海一直不说话,如月把他拉出来,说道:“爸爸,爷爷就生下你们两兄弟,这钱你应该出,将来你就我一个孩子,所有的都是我一人承担。今天你出了这钱,你一辈子都不会后悔的。”
道理谁不懂呢?过日子哪是光靠讲道理就能过好呢?张大海卖了猪,去银行借了一点钱,凑了二千块给老大,年后张大海就外出打工,留下如月一个人在家。本来那头猪是如月次年的学费,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她慢慢理解了父亲,但真正能理解父亲当时的无能为力还是在自己当父母时。
丧事终于在一片闹哄哄中接近尾声,如月那天早晨随着大爷大娘等人一起去火葬场,张大海去山上安排人员挖坑。就在爷爷被推进那片火海中,突然爷爷脸上的黄裱纸被风吹走了,如月看到那张许久未见的熟悉的脸,双眼紧闭着,如同睡去一般,那般安详,她突然听见姑奶奶嘶哑的哭声,她被这悲恸的哭声感染了,竟也大声地哭起来,似乎这一哭,这些天的压抑也跟着释放出来了,看到火葬场别的死者家属悲惨的哭声,如月心中又开始难过起来,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人的一生也就如此短暂吧,火葬场就是人生的最后旅程。
大家怀着沉重的心情,大爷捧着爷爷的骨灰盒,堂哥抱着爷爷的遗像,大家坐在车上都沉默不语,汽车向着山区开去,天阴沉下来,山上的路不好走,汽车也开不进去,于是送葬队伍步行上山,看着满山遍野的枯草和零散的墓碑,如月心情不由地更加沉重起来,她和几个堂叔家的孩子举着挽联,刚到山上,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如月看到大爷和父亲给爷爷的墓地暖坑的时候,两个大老爷们在坑里卧倒的时候,身上沾满了泥土,像孩子一样虔诚,从此他们兄弟之间在尘世有血缘关系最亲的人没有了,这唯一的纽带将永远埋在这里,如月突然感动得鼻子一酸,又禁不住流下泪水。
家中亲戚朋友散去,大爷喊如月去挑选亲戚们送的毛毯被子。
“如月,我让你爸爸选,他说不要,我就把你叫来了,你就代表你爸爸,选自己喜欢的。”大爷亲切地对如月说。
如月看着墙上挂着花花绿绿的毛毯被子,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低声地说:“你们看着随便给吧。”
堂哥说:“老爷也出钱了,这应该是要让妹妹先选的,如月你就随便选吧。”
大家起哄说:“如月,这可是你大爷自己说的,你拣最好的拿去,让他心疼吧。”仿佛死亡的阴霾在这一刻从大家的脸上消失不见了。
如月看了一眼父亲,父亲说:“既然你大爷这样说了,你就选吧。”
如月突然眼眶一热,努力忍住不让泪水流下来,她抬起头,看着房间里放满了各式各样的毛毯和被子,那些很多是她从未见过的,她挑了一床黑白相间的格子毛毯和一床红底白花的太空被,大家都夸她好眼光,她也似乎忘记了悲伤,沉浸在选择物质的乐趣中。
大爷在拿着本子记账,看到如月选的两件,翻看一下账本说:“这是供销社李干事家送的,质量没得说。”
如月摸着那件毛毯,无比的厚实温暖,感觉长这么大以来,这是她见过最好的毛毯,她心想这个冬天父亲再也不用忍受寒冷了,以后也不用了。父亲床上的被子单薄,而且硬邦邦的,一点也不柔软,那床棉花被还是他结婚时做的,已经16年了,每当寒冬腊月时,父亲总是把身上的旧棉袄脱下压在被子上去,他总说不冷,就是舍不得买一床新的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