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晚了,二丫的腿筋都站麻了。好不容易排到,那办事的文吏虽冷着脸子,倒也把事办了。
站在霞光里,伸伸懒腰,捶捶背,便拖沓着草鞋要走。
“喂,二丫,哪里去?”虾皮忙忙的跑来。
二丫故意作惊吓状:“怎么了?”
虾皮笑说:“等等军师吧。”
“等他作甚?不忙么?”二丫态度分明。虽然有这么大的门子,她可不想贪便宜,再者也想看看这些书吏办事的力道。
毕竟,若不争分夺秒,这衙门能让他们这些棕色头巾随意进出到几时?
“二丫,再忙也得休息,军师这么多天可就合了两三次眼。”
“什么?!”二丫眼睛直了:“十多天就合了两三次眼?这是要疯啊!”
二丫的音从未如此尖利。虾皮捂捂耳朵,瞅瞅她后面,不声不响地走了。
一道略带磁性暗哑的声线自背后抛来,鱼跃进二丫的耳:“是要疯了……”
二丫回过头来,书生蜡黄的脸自霞光里出现。他微微笑着。气质很诡异。
二丫咬咬牙,说道:“橘色的晚霞配蜡黄的脸,绝了!”
说话间,虾皮已牵了马车过来。
书生将袖一拂,打开车帘,另一袖却倏忽伸展,裹住二丫的身,将她带上车。
二丫惊于这种炫技,大赞不已:“好身法!好身法!好玩!好玩!”
马车启动了。
二丫瞪着灼灼的眼,灼灼看着书生的衣袖。不由伸出二指,捻起来细看,一边啧啧称奇。
书生微眯着目,双腿屈立,放松倚在后壁,任她牵着衣袖查看。
衣袖被放下,只听二丫啧啧:“在我面前时,能不能取下脸上黑痣?丑!”
书生的眼睁开一条缝,淡淡看她一眼:“皮相,浮云而已。”
二丫无奈:“那你先浮着吧。说个正事,衙门里忙到捞不着睡了?熬夜对皮肤不好啊。”
书生懒懒散散的身欠起来,抬手取下脸上黑痣,双掌着力在脸上搓搓,蜡黄的泥尽去。又撕下眼角粘土。
二丫像看变戏法似的,见他细细小小的眼,慢慢扩成大海,扩成星空。蜡黄的病容尽去,一张脸线条分明,轮廓优雅起伏,带着俊美与性感。就这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微哑着嗓音,侵略性地眼,放出光芒,却盯住二丫,嘴角微勾:“你看我这皮肤,还可以么?”
二丫觉得自己不能说话,使劲清清嗓子,恢复了音儿,才说道:“你还是贴回去,浮着吧。这张脸,不易露在人前。”
书生微笑的眼看着她,“家里分了多少田?”
“十,十几亩……”,二丫觉得他的眼灼的心发慌,不由露了怂相,往后缩缩脖子,退退身,离他远些。
书生没有忽略她的小动作。
她是唯一一个见了他的真容,却往后退的女子。
皮相不过是浮云。
“如今你家人手不足,这十几亩田整起来却也疲累。”
二丫见他聊事,恢复自在,说道:“桂大户倒了,想必我爹该回来了。”
“你爹会知道么?”书生问。
“会,”二丫目色却沉稳起来:“虽然我们封锁了消息,但百密尚有一疏,消息总会流出去的。”
“嗯,”书生点头,“你说的不错,所以,有些人,不能死啊。”
二丫转转眼睛:“你是说桂大户和董知县?”
书生点头:“对......”
“喔……”
马车缓缓于夜色中潜行。
官道两旁影影重重的密林中闪出星光点点。一直到了黄泥村的郊野,星点仍在。
二丫自马车里探头去看。田间地头布满了人,人们举着火把,相互朗声地打着招呼,奔向自己的田,虽彻夜亦不眠!
“老张,这下好了,有田了!”
“是,没成想是连翠山出的手啊。”
“哎,他们也不知能做的了几时的主,我这地喔能在手里捂热乎不……”
二丫放下车帘,看着书生说:“得帮他们把田捂热乎。”
书生点头,眉目温和看着她,“如今耕者有其田,劳有所得,都要得益于你,他们要感谢你。我,也要感谢你。”
听了这话,二丫心里别提多愉悦了,要说置办家当,这一番收拾,不止她一家得回田地,周围十里八乡皆得了新生!往后的日子不用愁了!可是银子……
书生眼见得身旁的小女子鹅蛋形的脸蛋上忽现狡黠一笑,小脑袋伸到自己面前,诡诡谜谜的说:“你可是我的礼物,如今虽说坐镇县衙,成了大人物,可往后若我缺银子用了,还是要你去刀笔斋!”
说完,眼巴巴看着他。
大眼睛近在咫尺,澄澄澈澈。
书生的目,如深海幽幽,顺着她玲珑起伏的曲线,环环绕绕,眼里的光芒含着淡淡的笑,头点点,喉间轻吐,宠溺无边:“好,我听你的便是……”
二丫倏忽收回脑袋,心里怦怦的跳。
他的目光,似乎同平日很不一样……
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温柔……
黄泥村二丫家的篱笆墙外,草稞里的蟋蟀悠悠奏出一首曲调,闻之心静,浮嚣落于身后。
二人走到二丫家前。
二丫双目如中天之月,澄澈透明,她小心地挨近书生,两指蹭蹭脸颊,小心提醒:“记得喔,要遮好你的脸喔。”
她忽然不想别人看到他眼里的光,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
书生垂下星辰大海,微笑点头。
二丫咧嘴笑笑,草鞋蹦跳着进了篱笆墙。
长身负手,在草屋前站定,见那抹纤影走进堂屋,星眸含笑,转过身,融进前方夜色里。
次日清晨,兰李氏面色愉悦的起身,张罗早饭。
二丫抻着脚丫坐在屋檐下,微眯着双目看着天空。
忽而,篱笆门外走来几个人,棕头巾,黑褡裢。
二丫蹭一下站起来,几步奔过去,隔门相问:“什么事?”
“是兰姑娘么?军师让我们来的,有个卖米粉的老头给了包东西让我们带给你。”
一听卖米粉的老头,二丫眼眸一亮,提着的心重放回肚子里,没别的事就好,没别的事就好啊。
东西接过来道了谢,连翠山的人就跑了。
布包包了一层又一层,是什么珍贵东西?翻开最后一层露出几张糙纸来。
原来这老汉惦念着报恩,把做米粉的方子献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