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节 还阳(2 / 2)闪了老腰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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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周身围绕着一层黑雾,看不真切身形高低大小。但他的存在感却极为显赫,完全无需视觉的肯定。他脚下踏着一条几寸宽的浮冰,如同猛禽飞掠。眼看着就要与他们相撞,却在最后一瞬巧妙地错开了。

库勒想对这位救星言谢,就在错身而过的瞬间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那道视线仿佛另一种深渊,令他止不住地战栗。

库勒依然不敢乐观。这魔蛇直接以魂魄为食,正是最古老的一支魔族,普通神器均不能伤,即便伤到也能很快复原。讽刺地说,它们比后天神明更接近永生。

黑衣人却仿佛浑然不觉,没有一丝迟疑地一挥手。便见他周身的雾气解开一层,数道惊雷挟着疾风,朝着怪物滚滚而去。

魔蛇身躯随之一滞,四下冥河沸腾了一般,蒸出大片水汽。

库勒看得目瞪口呆,仅仅认出这是极高阶的天雷业火。魔蛇却不会思考,循着本能,咆哮张口。库勒没看清黑衣尊者的动作,只觉一道亮光划过,魔蛇硕大的头部应声而断,方才夺命的场景瞬间如切菜一般,扭转了。

但蛇怪的攻击并没有结束,被斩落的头颅仿佛仍有着意志,怒吼着直向黑衣人身上滚去。

那黑衣人半步也不退,仿佛世间没有什么可让他退却,甚至还维持着前进的步调。他抬手牵出一道银丝,极细极密,带着能将空间隔开的锋利一般。须臾间,来势汹汹的蛇头撞上了银丝,来不及转向,便被劈成齐齐的两段,各自在他身侧落水。

黑衣人却没有立刻放松,追加几道雷光将魔怪的蛇身束住。蛇身无首,开始缓缓沉入水中。原本这魔物不需多久就能重生,一时却不会有余力再来袭击了。

整个过程极短,黑衣人的动作流畅而缜密,绝不留丝毫余地或后患,是个极硬的茬子。库勒的心却在无限地下沉。传说中能压制永生魔种的,他都没有听说过……此刻他只想悄悄返回去,睡他个安稳觉。

然而他刚转舵,面前便闪过一个影子。

小鬼头在他身侧踉跄地站了起来,不止站着,而且仿佛真正醒了。

*

它稳稳立在船首,原本因为魔蛇而剧烈翻涌的冥河也没能掀动这艘小舟。艄公顺着它看去,才发现它并没有再看那魔蛇,而是定定地望着那个黑衣人。

库勒这时才看到它身上缠着密密麻麻的缘业线,行动才那般拘束生硬。随着它起身,那些线开始变得发亮。它似乎有些不耐,挣扎着扯开了几道,附近皮肉顿时开绽,余下的线却缠得更紧密。

小鬼头扭了扭关节,便朝那黑衣人冲了过去!

“傻蛋!”库勒情急骂道,“你有几条命,要去试天雷!”

那小鬼头此时行动力惊人,几下弹跳就跃到黑衣人背后,完全不复刚才的迟钝茫然。库勒几乎以为它要得手了——但随之招待它的天雷比魔怪时更凌厉、更可怕。

轰隆声过后,整个穴道都在余震中颤动。此时四下除了库勒的船,水面再无波动。库勒知道这是天雷余威。普通魔物根本耐受不住,瞬间化了灰。远处遥遥传来阴恻恻的呜咽,也不敢靠近。

库勒腿都软了,明知应该尽快逃跑,却觉得眼前场景实在百年难遇。

雷雾散开。此时黑衣人竟调转了身,摆出了正面的姿态。

意外的是小鬼头并没有被一击毙命,即刻从水中浮出。它虽然被天雷劈中,身上的因缘线也因此被截断不少,仿佛方才是故意迎向天雷的。

小鬼头也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发起了第二波攻击。它攻击的方式非常直接,直接得令人发笑,但库勒已经笑不出来。小鬼头的进攻没有任何招式可言,或是根本没有掌握过任何咒术——它只是单纯以意志把周遭的力量运转、流泻出去。这种方式原本是不可能实战,却在极其纯粹的意志加持下,成为了难以招架的生猛攻击。换作常人,决计会被这庞大的态势所压制。

黑衣尊者却只是仍然像玄铁一般刚直地立着,倨傲而不见一丝情绪上的波动,仿佛面前是只扑火的虫子。

他只是不屑于,降下最终的裁决罢了。

*

第二道更强劲的天雷滚过,四下弥漫开一种辛辣又新鲜的气味。这次小鬼头未能完全闪避,身上已经腾起了青白色的火焰。火势越来越猛,它的眼神却越烧越亮。业火沿着因缘线一路燃烧至全身。库勒知道这业火不会灼伤外皮,却堪比炼狱之痛,罪孽越深,火势也越盛。

但它还能动。

剧烈的痛苦只是简化了它的动作,也激化了它的意志。小鬼头已经被烧成了一个火团,火势沿着它掉落的血肉在冥河上燃烧,渐渐照亮了他们对峙的所在。

库勒从未见过这样奋不顾命的狙击。他以为会在它脸上看到深重的怨恨,就像经常在厉鬼上看到的那样。但是它在水面上一晃而过的面颊却推翻了他的猜测。它的眼神甚至仍谈得上清澈,表情也没有怨恨——复杂的情感,它大约是不懂的。

维持它的是一股无法自持的哀恸。它只是单纯地,通过攻击向黑衣人宣泄着无言的哀恸。然而到了黑衣人这样的位阶,早已跳脱于众生,不会沾染寻常的恩仇牵涉。

多么奇怪,库勒想,这小鬼内里明明是“空”的,却能涌出这么磅礴的意念。

*

业火布满了河道。库勒几乎看不清他们的身影,也无处可以逃生。滔天的火势中,库勒忽然明白,这小鬼就是拼尽了一条命,和这一方地界,也要让黑衣人陪葬!

河道已经承受不住这种程度的波及。尊者似乎终于意识到这小鬼是不会为任何程度的伤痛所停滞的,冷哼一声,又解开了一层黑雾,才露出些许身形和背后负着的漆黑长剑,冥河上便神威暴涨。

库勒几乎要以为之前他身上遮掩的黑雾,是对幽冥生物的仁慈了。

小鬼猛然发力,硬吃了一道雷击,眼看就要擦到黑色的外袍,然而对方的手却更快。剑未出鞘,便一举刺穿小鬼头肩部,势不可挡地将它钉在崖壁上。

就像火钳终于夹住了烧红的炭。炭在铁钳的夹击中几乎碎裂,却仍向外喷发着火星。

河道上余响回荡,激战过后的火雨漫天而降。

小鬼终于爆发出一声低吼。这吼声不大,却仿佛穿透了整个冥界,在所有阴暗的角落回旋。

不像是从喉咙发出的,不像人亦不像鬼,而是初生的兽,用整个负伤的灵魂在咆哮。它并不要向谁表达,也并不要谁知晓,只是宣泄纯然的悲忿。这声音里固然有痛苦,可它必然挨过了更长的痛苦,此刻全然在愤怒中灼烧。

它青色的眼眸映出对面的人影。某一个瞬间,他们之间仿佛存在一个对视。

吼声传得很远,它的哀悼也随之荡开,震得库勒气血翻涌。原本安静下来的冥河又泛起了微波,不远处刚刚重生头部的魔蛇已跟着狂啸起来,剧烈摇摆着,试图挣脱束缚,恨不能立刻加入战局。

黑衣尊者丝毫不为之所动,被钉住的小鬼挣扎着向他伸出手,却不能接近半分。

“我不想与你计较。”他突然开口,低声对它说道,不管它是否能听懂,也不需要它的回应。“但也不容你妄为!”

它不买账,却终于被那黑剑和因缘线耗尽了气力,倦然偏过头去,一眼也不想多看。

*

库勒知道最后的时刻来了。毕竟同舟一场,他于心不忍,掉过了船头。

猝不及防地,头顶响起了一片钟声,醍醐灌顶一般降下。

那钟声仿佛来自极高的天穹,又仿佛来自极深的地底,连绵不绝,渗入众生的智识。库勒惊诧得说不出话。今晚他遇到的每一件事,说出来自己都不能相信,但最后这件怕是立刻殒命也无可多言,反而让他想开了。地界冥气浓郁,寻常天神不敢涉足。他已隐约猜到那位尊者的身份,却没有想到,还能碰到传说中的的天命君言。

法钟昭世,真言御行。

一时间,钟声荡涤了所有的声响,连时间都慢了,只余下一个威严的声音,或者说那便是威严本身。这极其古老的语言,比人世和智慧更早,甚至可能比时间本身更早。但库勒似乎听懂了,连带他脚下的冥舟,弥漫的冥气,都能听懂,并且只能听令。

“……四、象、生、灭。”

库勒并不明白这句真言的含义,但他知道这已经化为了绝对的真实。

他来不及关注那小鬼头的下场。仿佛有一道细密的网纱拂过了他,拂过了整个洞窟,滤去了他今晚所见的种种异事,焕然一新。他又回到了往常平凡的河道,骂骂咧咧起来。

“搞什么鬼,这么多妖怪乱窜,船都不好撑了。”

平时难得一见的大小怪物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纷纷从水面探出头,发出各种难听的哭喊。要说这是哭,库勒以往是不肯相信的,妖怪一个比一个没良心,更不会哭。但是此时他有些犹豫。

“这该不会是……千魔哭悼吧……”他搜索枯肠,上一次千魔哭悼,是什么原因来着?

他忽然不愿深思这个答案了。他已经活了很久,虽然没有什么意思,但还是活着比较好。

“就算今天是返生节,冥气涨成这个样子,人间怕不是要出大事。”

库勒摇着船桨叹了口气,更加想念自己硬邦邦的床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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