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主是听太妃说寿恩公主最喜欢做风筝,才想起要做什么风筝的?皇上不是三令五申,不许宫人传小主是寿恩公主转世吗?何苦去触霉头”
杏贞望着奕詝离去的方向,眼神清冷:“你以为我在这宫里有立锥之地能凭借的有什么?只有寿恩公主替身这一点而已。”
六月的一天,杏贞来养心殿给奕詝请安,见奕詝正在作画,好像心情还不错。杏贞蹑手蹑脚地走近一看,原来是在画马。
奕詝喜欢字画,在前人的画轴上很花了些心思,平时无事常常信手画几笔。
加上授书画的师傅见他天赋不错,用心指点,久而久之,竟学出一手好丹青,笔下花鸟、山水、人物、牛马,或工笔或写意,颇具文人画的神韵,有古士人风范。
杏贞听说奕詝的瘸腿就是坠马的后遗症,于是大着胆子问起了过去的事:“四哥的腿伤是刚刚学骑马的时候落下的?”
奕詝:“当着瘸子敢问这事,你的胆子倒是不小,今天朕高兴,告诉你也不妨事,是这骑马驾轻就熟的时候
“那就是四哥自信得过分了,”杏贞拽了句文:“岂不闻‘善游者溺,善骑者坠’?越是骑得熟,越容易疏忽,越是会摔着人,所以平时还得防着一手。”
“四哥以后不会见着马就怕吧,那可坏了。”杏贞考虑得颇为长远地说道。
“那倒不会,”奕詝满有信心地说道:“我还是挺喜欢马的。说起来,我现在正好有闲,改天画一幅送你怎么样?”
“那敢情好啊,等得了四哥的大作,我差人裱起来。”杏贞高兴地说道。
“那题诗题什么呢?”奕訢问。
“不如录上庾开府的《春赋》,‘马是天池之龙种’,也显得是一种灵物。”
杏贞跃跃欲试地说:“杜工部的《骢马行》也不错,‘夙昔传闻思一见,牵来左右神皆悚,雄姿逸态何崷崪,顾影骄嘶自衿宠’,多气派!”
“最好是四哥自己写。”杏贞提议道:“等明儿我上了书房你再画,今儿晚上要不先下棋?”
“不下。”奕詝拒绝得很干脆:“太劳神。”
结果杏贞第二天就看到了奕詝画的小马,笔触优美,四肢纤细,骨骼清奇,淡淡的墨色身躯,背部延伸到臀部的弧线相当流畅,马鬃披分如发,一双美目犹如少女。落款是“奕詝”。
乾隆年间的皇十一子,封成亲王的永瑆是一代书画名家,从前送画给弟弟皇十五子,即后来成为嘉庆皇帝的永琰,落款是自己取的别号,自称“兄镜泉”。
乾隆认为皇子学汉人作派,有违满洲的尚武精神,将永瑆教育一番。从此皇子弟兄之间,不再取文人雅士那样的别号,而是直接署名了。
这匹马漂亮是漂亮,却毫不见顾影骄嘶的尚武精神,连奕訢都忍不住打趣道:“四哥画的马和四哥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奕詝微微愣了一愣,继而明白了杏贞的意思。从很小的时候,他就反复听着所有长辈的教诲,想要把祖先那来自白山黑水,携带着酷寒的勇武无畏的品质融在心里。
然而似乎总是事与愿违。连他自己也不无沮丧地觉察到,在这暮鼓晨钟的宫禁深处,他越来越背离这种期望,渐渐变成一个细腻敏感、隐忍谨慎的文弱少年。
翰林出身的杜受田浇筑在他心里的,不再有剽悍的血性,而只有汉家儒士温良恭俭让的理想。
低头看看腿上的夹板,画上的马是他驰骋旷野的假想,而真实的马却给他留下这样遗憾终生的残缺。
《春赋》中说“马是天池之龙种”,他无法预计到他居然因此在历史上留下“瘸龙病凤掌朝堂”的笑柄,此刻能够回答弟弟的,也只有一个略带凄然的苦笑。
伤筋动骨一百天,杏贞被奕詝打了一顿,断了一根肋骨,等到她完全恢复的时候,已经将近初冬。
杏贞重新站在地上跑跑跳跳,简直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奕詝本来想过来看一眼就走的,两个人聊起来,奕詝坐了一个时辰才走,娟子和小李子将饭菜和汤药重新热过之后又送来。
转眼秋天过去,深冬来了,杏贞却还没有完全康复,奕詝问过尤德重太医几次,仿佛是杏贞体质的原因,她的痊愈时间是平常人的两倍。
这是一个冬日的上午,政务没有那么多,奕詝闲来无事,想到去储秀宫看看杏贞在做什么,他不相信这丫头能安安分分地整天躺在床上。
储秀宫院子里摆了一把躺椅,杏贞躺在上面,脸上盖着一本书,懒洋洋地晒太阳。奕詝走近一看,是一本戏文汇编。
奕詝:“这上面的汉字你都认识吗?就在这里装像?”
杏贞:“杏贞认得的,杏贞的阿玛不是做过笔帖士吗!满文和汉字都认识一些。”
奕詝:“怪不得皇后喜欢你。别说是不常用的满文,就是普普通通的汉字,后宫里能认得的人也凤毛麟角,旗人家庭重视女子读书的人不多见。
你阿玛是知道你会到朕身边才让你读书的吗?”
杏贞摇摇头:“杏贞六岁的时候,额娘死了,后来阿玛想续娶,杏贞就离家出走,被抓回来的时候。
阿玛将我送到了我们劈柴胡同深处的一个赎身从良的老花魁哪里,说,要离家出走也要练一身的本领才行……”
奕詝有些难以置信:“跟着青楼女子学艺?你阿玛真的做得出来?”
杏贞认真地点点头:“那个女子是阿玛养在外面的外室,后来听说是见我长得可爱,特意和阿玛请求的,学了好多,认字,读书,写字,琵琶,下棋还有唱戏和画画。
一次,那女子喝了些酒,还得意洋洋地对我说,如果与我在青楼相遇,一定能将我培养成花魁呢!”
听杏贞说起喝酒,奕詝也有些馋了:“这天儿着实有点冷,小酌两杯也不错,也到了午膳的时候,安德海,告诉御膳房的人今日不传午膳了,朕就在兰常在这里吃点。”
娟子和小李子听到皇上要喝酒,头皮都有些发麻,杏贞却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好啊,皇上,别看小李子长得瘦瘦小小的,做菜特别好吃,杏贞也陪皇上喝两杯,对了,小李子多煮点饺子!”
奕詝看着杏贞面前的一大碗饺子:“这就是你的下酒菜?你恐怕准备太多了,别一会一杯下肚就倒下了!”
杏贞认真地点点头:“饺子就酒,越喝越有。皇上不要太小瞧人了,叶赫那拉家从杏贞爷爷那辈就是酒徒,杏贞喝再多也不会倒的,一个饺子一杯酒,真的真的!不信咱们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