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鸿升的后脑勺此时已经看不到了,那张胖脸在一片灯影中白里透着红,粉嫩异常,就像年画里的福娃一样。尽管言语恶毒,田暮雨心头却泛起一股悲悯,兴许保持住两个极端的拉锯关系,才能使自己的情绪不至于失控。
“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原谅我”,纪鸿升短短的睫毛上似乎盈着泪水,田暮雨惊异于自己的视力怎么突然变得这样好,她仍旧不说话,与其两人争吵,不如让纪鸿升独自尽情地发泄,反正无论过程如何轰轰烈烈或者寡淡如水,结果都是一样,这个家的“魂”早就灰飞烟灭了。
纪鸿升又燃上一支烟,田暮雨的眉毛跳动了两下。
“是我太天真了”,纪鸿升继续道,“也是我长久以来低估了你,其实……你心机蛮重的”。田暮雨感觉到四肢有些发麻,嘴唇紧紧抿着,目光游离,不晓得在看哪里。“既然你不准备原谅我,为什么还要让我住进来?”,纪鸿升表现得越来越像个受害者,质问的语气里充满了幽怨,“还是你本就思度着要利用我,为你出钱出力装修房子?”。田暮雨混身的肌肉一阵抽痛,连带着每根汗毛都立了起来,她有计算好要利用他吗?有吗?没有吗?即便是有,也不是她最初的想法,纪鸿升这个人,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真是可恨!
“你总是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田暮雨道,“我要说我不是这么想的,恐怕你也不会信”。“哼”,纪鸿升仰起头,从鼻腔里喷出一股白烟,将一截烟灰弹落在身边的绿萝花盆里,“我信不信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也不在乎”。
事已至此,两个人心照不宣,再回头去理论谁是谁非都毫无意义,倒不如谈谈以后的事情。这会儿田暮雨先开口道:“总之我不会和你复婚,如果现在这种日子你过不下去,你可以带着孩子离开”,她想尽量把话说得云淡风轻些,奈何口齿却不甚利索,嘴里像含着颗中药丸子,又粘又苦。“好吧”,纪鸿升长叹口气,“那我们就没什么可谈的了,我会尽快搬走”。……
凌晨三点,田暮雨直直躺在床上圆睁着眼睛,徘徊在她脑里,令她失眠头痛的始终就是那一个问题:她跟纪鸿升从此算决裂了吧,算吗?算吧。米饭在身旁早已睡熟,她侧过身,在黑暗中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细细端详起儿子的小脸,他一定没有做梦,睡得那样沉,表情从容且天真,是没有心事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亲亲他。田暮雨痴痴地看着米饭,视线逐渐模糊起来,不知不觉间,枕头已经湿了一大片。……
接下来的一个月,纪鸿升每天早出晚归,试图尽量减少跟田暮雨相见的机会,可毕竟暂时还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避无可避的情况还是经常发生,即便如此,两个人碰面就像没看见彼此似的,各自为政,互不干涉,都不主动和对方多说一句话。田暮雨心想:所谓“最熟悉的陌生人”,应该就是他们这样了吧。
虽然田暮雨对纪鸿升又恢复到离婚前的嘴脸早有心理准备,并不多搭理他,可日子总得过,儿子还得养,每天的饭菜还是要做的。米饭上学期间的早餐和午餐都不在家里吃,给他准备晚餐就显得很重要。田暮雨碍于面子,想着纪鸿升毕竟还没搬走,几次问他晚上要不要在家里吃饭,得到的答案无一例外都是否定的,人家显然根本不想领她的情。
田暮雨觉得这一个月过得尤其漫长,尽管绝大多数时候她心下笃定,等着纪鸿升来通知自己他要搬走,但还是会时常感到烦燥,特别是面对儿子提出的“爸爸去了哪里?他怎么总不在家?”这类问题时,她都会一阵心悸。
直到月末的一天,纪鸿升终于跟田暮雨说道:“老房子我已经重新装修完了,这几天就收拾收拾搬回去,你在那边还剩下不少东西,抽空去整理一下拿走吧”。见田暮雨不作声,纪鸿升继续道:“按照当初的离婚协议,儿子归我,家里的存款归你,这点咱们是没有异议的,孩子的抚养费你按月或是按季度、按年给都行,看你手头宽裕与否,只是别拖太久”。田暮雨抬眼看看他,目光冷冷的,纪鸿升也看她,两只眼睛同样没有温度,如同他的语气一般。田暮雨缓缓开口道:“新房子的部分装修款加上你买的家用电器,我折算成十万块给你,但你知道家里的存款都搭在这套房子上了,现在我手里一分钱都没有,得等我把楼下车位卖掉才能还你”。“行吧”,纪鸿升答应得倒是干脆,“你既然这么说了,那几样家电我就不挪动了,那边地方小也放不下,只把电脑带走,我和儿子都要用。你应该记得这电脑名义上是你爸送的乔迁礼,实际上他直接把钱给了你,而你并没有给我”。尽管田暮雨心里清楚纪鸿升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他今日的表现也全在她意料之中,可她的身体里仍旧生出一股想要一拳打在他面门上的冲动,不由攥住拳头,咬紧了后槽牙,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随你”。
纪鸿升瞟了田暮雨一眼,似乎还未尽兴,道:“那十万块我可以暂时不找你要,但你还是得尽快还我,我家那套在建的房子眼看就要交钥匙,到时也得装修,我这儿也没什么钱了”。田暮雨把胸中的怒火一压再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头顶天花板在她的余光里开始缓慢地旋转,她斜了身子向后趔趄一步,勉强站稳,此时纪鸿升若再多说一句话就足以震碎她全部的神经,没有精力再跟眼前这个小人计较了,于是田暮雨脱口而出道:“放心,我不会赖账!”。
纪鸿升不瞎,他的视力一直很好,即便是上中学时课业繁重,他也没有因此近视,所以田暮雨方才的一举一动他都历历在目、了然于胸,他知道她的低血糖症又犯了,没有同情和怜悯,反而生出一丝幸灾乐祸,他不认为自己这样想有多卑鄙,如果这个女人能够设身处地体会一下这一个月来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每天回到那所老房子,并绞尽脑汁回避、应对周遭邻居惊奇的目光和质疑的言语,那么她会不会良心发现,恳求他留下来?当然不可能,但凡她有分毫替他着想的念头,所有事情都不会发生,他对她的冷血深有体会且深信不疑。所以,她不值得同情,不值得任何人对她施以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