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暮雨并没有为饭店的事责问纪鸿升,她的“大度”令纪鸿升有些意外。三口人回到家里,各自相安无事,只是田暮雨安静得出奇,除了刚进门时跟儿子说几句催促他看书学习的话,并不搭理纪鸿升,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这让纪鸿升又感觉到自己似乎是个多余的人,透明得像空气,这种感觉在他和田暮雨离婚同居的日子里反复出现过很多次,越来越熟悉,他已经由开始的不适应渐渐转化成了现在的习以为常。
离婚前,纪鸿升对田暮雨施加在他身上的“冷暴力”完全持无视态度,那时的他是有“主心骨”的,田暮雨嫁给他,住在他的房子里,她就是“寄人篱下”,别说是“冷暴力”,即便田暮雨和他闹出大天去,他不止一次地呵斥她,让她从他的地盘儿上滚蛋,她都不曾真的离开过,所以他断定田暮雨是个只敢说不敢做的“草包”,他才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可如今的情势完全颠倒过来,他对田暮雨的漠视毫无反抗之力。
纪鸿升换了衣服,呆呆地坐在书房的单人沙发上,上身向后扭着,去看窗外楼下的篮球场里一场正在进行的比赛,两队战况胶着,围观人群的呼喊声此起彼伏,欢快喧闹。球场与纪鸿升所在的小区仅隔一道不算太高的围墙,三面环绕着参天的绿树,处在四层楼上,居高临下,正好可以把比赛看个清楚完整,仿佛置身其中。每逢有篮球比赛举行,田暮雨总喜欢坐在书房的飘窗前看一会儿,买下这所房子虽是为了闹中取静,但能时不时在满眼绿意中体验一下有品味、有格调的热烈氛围,不失为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尽管纪鸿升对此并没有多大的兴致,但他欣赏田暮雨的眼光,他必须承认,自己的喜好已经被她一点点地同化,就像装修之初他与田暮雨在各个房间用色上的争吵,最后都不得不佩服她的固执己见,一意孤行何其正确。
纪鸿升转过身子,靠在沙发背上闭目养神,耳朵里依旧充斥着赛场上嘈杂的声响。这个宝蓝色皮质沙发的外观虽然漂亮,触感却冰凉生硬很不舒服,没靠一会儿,他就觉得脖子和背部有些僵直酸痛,本想放松身体却越坐越累,真是徒有其表。纪鸿升连忙站起来活动缓解,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无法走出书房,因为除了这个空间以外的地方,田暮雨无处不在,他暂时不想再与她木刻般的面孔狭路相逢。
田暮雨接到单位来电,让她提前准备好自己的身份证复印件以及所从事专业的相关证书复印件,外加四张一寸免冠照片,上班时带去厂里上交。纪鸿升只听田暮雨接电话的语气很不耐烦,她问:“怎么又要交这些东西?上个月不是刚交过吗?”,……“填什么表格?”……“前阵子不是统计过了吗?”……“知道了知道了,不晓得人力资源部的人天天都在干什么,每年不这么折腾几次就好像显现不出来他们在工作似的,烦都烦死了!”……
纪鸿升猜到田暮雨单位应该是要再次统计员工的个人信息,他的单位大概在每年的三月份和九月份左右也会做两回这样的信息收集,每个人都要如实填写个人信息统计表,尤其是机关事业单位,上到“一把手”,下到一般工勤人员,内容必须真实准确。纪鸿升之前的表格,在“婚姻状况”一栏里填写的内容当然都是准确无误的,可最近一次,他在填写这一栏时撒了谎,既然他不愿意让父母和亲友们知道他离了婚,就更不可能让同事们知道,即便工作这么多年也没混上个一官半职,他仍旧觉得消息一旦散播出去,对他的形象和事业都会是沉重的打击。纪鸿升自觉在单位里没得罪过人,不会有人故意拿这一项挑他的毛病,但他心里很清楚,成年人的谎话哪怕编织得再圆满,乍听上去再站得住脚,归根结底还是谎话,总有拆穿的那天,只不过到时自己是主动还是被动,现在还真不好说。
纪鸿升感到好奇,他想知道田暮雨在遇到这种尴尬的状况时会怎样表现,于是他怀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从书房走到客厅,轻声问道:“怎么了?谁打的电话?”,他尽可能地在表情上显得赤诚无辜,努力压抑着想要“恶作剧”的情绪,可他的内心早有个声音在反复质问眼前这个女人,“你在三番两次拒绝我复婚请求的时候,可曾预料到会有这种令人难堪的问题发生?”。田暮雨抬眼看了看纪鸿升,“厂里又让我们填个人信息表,每填一回都要交一堆复印件和照片,真不晓得人资部那些人都是干嘛吃的,这种重复性的工作为什么没有备份?总要做费时费力的无用功”。纪鸿升道:“我们单位也一样,上半年、下半年各填一张表格,还要求必须如实填写,以便将来核准”,他舔了下嘴唇,“你上次是几月份填的?”。田暮雨有点纳闷儿,纪鸿升对她工作上的事一向不感兴趣,他这么问肯定另有深意,心里顿时起了防备,她转转眼珠子,道:“好像是十月份,这才过去一个多月就又得重新填,我都无语了。你也够奇怪的,问这个干嘛?”。纪鸿升咳嗽了两声,还在犹豫下面的话要不要问出口,见田暮雨一脸疑惑地望着他,脑子一热,道:“你在‘婚姻状况’那栏里是怎么写的?”。田暮雨恍然大悟,亏他绕了一圈儿,原来在这儿等着呢,她嘴角一斜,反问道:“那你是怎么写的?”。纪鸿升道:“我写的‘已婚’,你呢?”,他说话的同时鼻子一酸,眼眶立刻隐隐泛红,不知是满心委屈还是被自己的“忠贞”和“执着”感动到了,声音竟然有些颤抖。田暮雨眉头微蹙,对他的逼问并不回答,俯身呷了几口面前已经冲泡多时的普洱茶,淡淡说道:“准备晚饭吧,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