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昨日受到前所未有的羞辱,这心里犹如挂着一个沉重的秤砣,脸上被划了一刀般难受,但上班还得去。
清晨,宁霖刚一下楼,只见夏林飞站在他那红色摩托车旁向她这边张望。宁霖赶紧埋下头,绕着向一边走去。
夏林飞瞧见她追了过来,说什么宁霖也不坐他的车。
“是在生我的气吗?”
“我给你道歉。诚恳道歉。我也没想到。那女人平日不这样,昨日也不知哪根神经失调,真是长得困难,得性还怪,丑人多事.....”
宁霖打断他的话。
“跟你没关系,跟她也没关系。是我自己的原因。真的,这摩托车太招摇。我不想再被人耻笑。”
说完,扬长而去。夏林飞站在原地良久才缓过神来。
宁霖刚走下坡,那辆红色摩托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
有些低气压的宁霖一张脸好似结了霜般冰冷,进车间不久,两个师兄以为她哪里不舒服,都过来关心问候她。
这时兰姐走到了钳工组,站在四个工作台之间过道位置,一手拿着一本子,一手拿了支原珠笔挥着,大声冲着钳工组的人喊道:
“钳工组的人都过来。有重要的事通知。大家都过来,放下手里的活。听我说。来,走近点。听到没有?说你们三呢,不要磨蹭。什么话说不完,要等这会,过来过来。”
钳工组的二十几个人从各自操作岗位上陆续汇集了过来,把那兰姐围在中心,等宁霖他们三人也跟着走了过去后,兰姐这才说道:
“大家都知道,前几日王师傅不是请假了吗。那是因为她家女儿,一人在家贪玩,被火烫伤了脸部和颈部。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就这样白白毁容了。真的好可惜,好可怜,唉......”
说到这儿,大家开始议论纷纷。自是跟着一阵叹息。
“那姑娘长得好乖巧,真是可惜。”
“唉,这孩子一人在家,可真是不放心呀。”
“从小就得教育孩子有防火意识。可不能什么都玩。”
那兰姐长长地叹口气,神色暗然沉吟许久,等大家讨论声小了,这才说道。
“说是要植皮,我们厂医院没法治疗,已经送到了省城医院。昨天厂领导到医院去探望了,说是医疗费要十几万。看着孩子年龄还小,又可怜,于是车间领导决定,由工会牵头为王师傅家孩子募捐。王师傅是我们厂劳模,平日工作任劳任怨。她现有难处,希望大伙都伸出援助的手,不管多于少,表达我们的一份心意。王师傅是你们钳工组的人,所以请你们组,积极带头。我代车间工会谢谢大家。”
“我捐三十。”组长首先表态。
“我捐二十。”一个老师傅报道。
“我捐十块。”一个小年青说道。
兰姐赶紧说道:“别急别急,一个一个来。给我钱的同时,我需要登记。”说完,直接在身旁钳工工作台前坐了下来。
虽然王师傅平日不是太随和,但是她的技术和工作认真的态度,大家对她是既佩服又尊重,再说她的女儿也曾到过车间来玩,那么可爱,所以大家在痛惜孩子同时,都想着付出一份爱心,希望能帮助孩子度过痛苦,帮助王师傅度过难关。
于是积极地从包里掏出钱围着兰姐。不一会功夫,兰姐的手上收了一大叠,她那笔记本上写了两页纸,名字和捐款金额。这些人捐完钱,自然又是对孩子一阵怜惜,然后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干活去了。
王师傅的三个徒弟傻傻的看着一堆人交完钱散去,只剩下他们。兰姐站起身来,看了看笔记本,再看看他们,一张折皱的脸上,紧锁眉头更平添了一些折子。
“什么意思,你们三人,三个徒弟白带啦?白眼狼?大家都在积极献爱心,你们就干瞪眼?”
大个儿赶紧摆手揺头否定。“不是,兰姐,我没有钱,发工资后都是交给家里。我下午捐可不可以?”
“嗯,这还差不多。说吧,交多少。我给你记着。”
“这......”
“这什么这,干脆点,给你师傅捐款。还犹什么豫。真是的。”
“那,那就二十。”大个儿涨红了脸,也顾不上回家与父母商量了。
“那我也二十。”还没等兰姐开口,二师兄马上把话接过去。“兰姐你先帮我记上,下午我回家找我妈把钱要来。”
“好,我记上了。那你呢?半天不说话。你不交吗?”兰姐那双有些阴狠的目光刺向宁霖。
宁霖她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工资领了六十,还了二十帐,买了三十的饭菜票,已经用了五元,包里仅剩下五元。别人都是十元起,自己怎么拿得出手,再说师傅现在急需钱,自己却帮不上忙。
兰姐这样一问,只好怯怯地小声说道:“我只有五元。”
两个师兄听她一说,才五元,也是吃惊地看着她。
“什么?五元。你好意思说出口。你的——师傅——孩子病了,急需要钱,你这点同情心都没有。就算是外人,都会伸出自己手去助一臂之力。你看看我手上的这叠钱......”说着,抖抖手上那叠厚厚的沾满机油散发铁腥味的零钞。
“这都是大伙的一片心。你到好,看你是模是样的小姑娘家家,长得倒白净净的,原来这般铁石心肠。也算你师傅瞎了眼,收你这么个白眼狼的徒弟。那养的狗还知道顾家护主人,不知道你父母是怎么教你的。什么叫感恩,不懂吗?在学校老师没教你吗?你的书是白念了吗?”
被这么一数落,她更加的无地自容。恨不得,砸碎自己的脑袋,钻进土里去。即使说到自己的父母老师,她也无法去反驳。
羞耻,让她涨红了脸,不敢看那兰姐,小声说道:“那这样,我也捐二十。我下午去找人借钱。”
“借不借,那是你的事。既然你说了二十,我可是给你记上了。不许反悔。你们三个给我听着,我可是记好了,下午必须给我。”说着话,眼睛狠狠的扫过三人,手把笔记本拍得啪啪响。
嘴里骂骂咧咧往铣工组走去。“一个姑娘家家,才领了那么高的工资,不到一个月就没了。成天只知道胡乱花钱。师傅的孩子病啦,都舍不得捐,真的是狼心狗肺。这代人算是不可救药了......”
这边兰姐倒是走了。宁霖可犯难了。这钱找谁借去。看向二个师兄,他们大约已经读懂她的心思,早躲到自己的工作位置上去。开始埋头干活。
吴尘也闹僵了。但伟,更不能去找他。廖处长,不行不行。杨月,嗯,但愿中午她能回寝室。
其实两个师兄并不是不想帮她,这要回家找父母要钱,自己的那份还不知结果如何。
一上午宁霖在心思重重干活中度过。
匆匆回到寝室,吃过午饭杨月还没回来。
临近上班也没见个人影。失望的宁霖垂头沮丧地走下楼去,不知道到车间后该如何向兰姐交待,真是无脸见人。胡乱想着埋头自管走路,整个人好似被放火灶上快被烤焦头发般厌燥的她没有瞧见树边,骑在自行车上一支脚撑着树杆的夏林飞。
夏林飞见宁霖从楼梯口出来,脚一蹬树杆自行车一飙到了她的身边停下。宁霖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抬头一看,见是夏林飞,也未理他,径直走自己的。
“嘿,你怎么啦?看你脸色有些不对,病了吗?”
夏林飞一边关心地问着,一边追上宁霖,从自行车上跳下来。
“怎么不说话?我已经换成自行车了。”
宁霖瞟了一眼他的自行车。这才注意不是那红色摩托车。
“这个,总可以载你了吧?”
夏林飞弯下身去,侧头仰脸看着宁霖的脸,见那宁霖楚楚动人的脸上,眉头紧锁,多了些冰霜,一双清澈凤眼里多了一些焦炙的光芒闪烁不定,竟少了往日一汪清泉般无虑纯净。
压低声调讨好问道:“怎么啦?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宁妹妹,你可不要再折煞在下了。为你我那心爱的摩托车只能睡大觉了。又把这破烂自行车派上用场。你大人大量。可不能坏了你温柔娇好的容颜。”
宁霖一瞧见他撅嘴半眯眼,一幅可怜兮兮样,破颜一笑。
“我真没生你的气。昨天的事我已经忘了。”
“那你是有其他事,还是病了?”夏林飞这才舒了口气。整个人精气神又上来了。
宁霖再次倪了一眼夏林飞。思忖着,这个人还是很热心,看着他也不坏。在这个厂里,他也算一个熟知的人了。如果下午不交钱,还不知兰姐会数落自己些什么,再说师傅那儿有困难急需用钱。自己应该出力。只是这借钱的事......唉,这个时候什么也顾不上了,管他怎么想。
“你能帮我忙吗?”
“那当然的,非常乐意。不管上刀山下火海,说吧,是什么?”
“你能借点钱给我吗?下月发工资还你。”
“没问题,多少?”说着从他的屁股裤兜中摸出一个黑皮夹来。
“嗯,15元。”
“没有零钱,20,可以吗?”说着,从皮夹中抽出一张崭新20元。
宁霖接过,脸上露出难得的微笑,说道:“谢谢。下月一定还你。”
“不急,还不还都无所谓。”
“那怎么可以,一定要还的。”
夏林飞再瞧那宁霖脸已经烟消云散,眉头舒展,那双漂亮的凤眼又清澈地闪着波光。
这时两人已经走下坡来,于是再次邀请宁霖坐他的自行车。宁霖没有拒绝,因为夏林飞雪中送碳算是解决了她燃眉之急,对她来说这是一个大问题,内心对眼前这个人充满感激,怎么可能再拒绝。
一上班她就可以捐出25元,乐滋滋地想象着兰姐定然高兴,接钱时应该对自己露出满意的微笑。
其实宁霖想多了,她就算捐出六十全部工资,那老妇人也未必冲她微笑。一颗陈腐固化的心,就算是一百度沸水也不会改变。说不定,还会认为她是在炫耀什么,是为了争名争利,落得个小小年纪心机不小之名。
果不然,当宁霖满心欢喜到车间第一件事,把25元钱交给兰姐时,还是那张刻满折子的脸。只是轻咳了两声,在本子上写下:
宁霖25元。
就没正眼瞧一眼宁霖。
宁霖无趣地刚走出综合办公室门,正好二师兄进门交钱。
宁霖便在门口站了小会,蹙眉盯着油黑的地面也不知沉思什么等师兄出来。
“你还没走,等我吗?”
“嗯。”
“有事吗?”
“师傅有几个孩子呀?”
“一个。什么意思?”
“圆圆伤得那么严重,师傅该多伤心。就这么一个孩子。为什么没有多生一个?”
“多生?谁敢。你不知道计划生育?厂里抓得可严了。‘呆子’他师傅,就是因为多生一个孩子,被厂里开除了。没工作,没收入,一家四口要吃饭,没法只好跟着他师娘在电影厅旁开了一家小饭店。算是能勉强渡日。好好的一个工作没了。你说可不可惜。谁敢轻易多生?”
宁霖不知道还有这样严格的规定,也不知道这个规定并非厂里所制订。当然,也过不了两年她自然会清楚。心里自然为师傅难受,也为圆圆担心。
她没有再问下去,默默地回到自己岗位上干活去了。
下午一下班,宁霖同两个师兄走出车间门,只见路口的夏林飞冲着他们招手。
大师兄看向宁霖,问道:“你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