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整旧脂膏,为结新鸳侣。妆台又学画娥眉,人与花争媚。多少相思泪,换来人月圆。梦中今夜话,犹恐说当年……”
玉和楼戏台上的玉簪记已经唱到了压轴,后到的客人只能等下一出的赵氏孤儿。
陆淇早就派人订了楼上正对戏台最好的位置。两人携手走上去时,玉和楼的伙计对他们极为热情,连声叫着“小侯爷”,引得旁人频频侧目。
“玉和楼也是侯府的产业?”疏影见陆淇对这里十分熟悉,就猜测他以前常来。
“是归三房的五哥他们管的。”五爷陆渭是三爷陆洋的胞弟,分家之后在金陵城里住,经营了一些酒楼铺面。
“那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你带我到这里来了?”
“放心,他们都是我的手下,口风紧得很,不会让那些不该知道的人知道。”
即便是个离京千里的怀庸侯府,即便是一家同姓,也要分清楚“这些人”和“那些人”各自的帮派。这样的做法,几乎与前些年朝中的党派斗争相同。
正如陆同端当初对刚进府的疏影所说,侯府正在兄弟阋墙的危急之时,最堪配世子之位的人亡故,权柄动荡,人人都想来争一争这个掌权者的位置。
陆淇本无意于这第一把交椅,可他若不进取,就会任由别人欺凌。
为了活下来,为了看见漫漫长夜过后第二天的朝阳,为了保护最自己在乎的人,双手必沾鲜血。
落座后,伙计上来给他们这桌烫了一壶酒,但是只斟了一杯递到陆淇面前,空了另一个酒杯。原来陆淇早已交代过他们,只给他一个人上酒便好,姑娘只用吃茶。
楼下戏台上的玉簪记唱到最后一出,楼里的人声渐渐沸腾起来。俄而满堂喝彩,台下观众纷纷向角儿们掷去鲜花鲜果。
像这样热闹的场面,疏影已经许久不曾见到了。
当时的她万万不会料到,竟然是眼前这个、原本与她无半分瓜葛的人领着她从死寂之地走出,奔向山海人潮,一时间心里盛了满满的感动。
“下一出戏是我给你点的。”
陆淇说话间,伙计也上来给疏影倒了一盏茶。茶水清香扑鼻,有松针与梅花之气。
“今日是上元节,你怎么专门点这种孤儿复仇的戏给我看?”疏影对伙计颔首致谢后,微蹙起烟柳般的双眉,眼底有一丝不悦的情绪掠过。
她以前从不会把这些琐事挂在心上,别人点什么,她便看什么。今日忽觉不自在,也许是太久不曾拥有这样的闲暇,都不习惯了。也许是她在乎点戏的人待她的用心。
陆淇仿佛早就知道该如何应对她的挑剔,只举着酒杯淡淡一笑,“先不说戏,你且品品这茶。”
“这盏茶用了梅花上收来的雪水烹煮,以松针与竹叶为君,又以苦荞、莲子、菊花为臣,入口清新淡雅,苦中回甘,意境高远。”
疏影朱唇轻抿,像鉴赏画作一般认真地品鉴茶水,也暗自感叹这小小一盏之中所含的巧思。
“只要你喜欢就好,”陆淇本欲再说什么话,却明显地迟疑了一刹,伸手去温酒钵中提了酒壶,慢慢给自己再斟一小杯。几滴热水顺着酒壶的霁红釉流淌下来,沾在他修长的手指上。
因为疏影喜欢这茶,伙计又往桌上添了一副紫砂的小茶炉,底下还坐着火。松针竹叶等味本属寒凉之物,这样饮下便丝毫不觉,反而温和了茶楼里干似火炙的气氛。
话题一岔开,疏影便没机会追问了。正当疑惑之时,楼下戏台已经换了一班人马……
“某屠岸贾,只为公主怕他添了个小厮儿,久以后成人长大,他不是我的仇人?我已将公主囚在府中,这些时该分娩了。怎么差去的人去了许久,还不见来回报?”
“报的元帅得知:公主囚在府中,添了个小厮儿,唤做赵氏孤儿哩。”
“是真个唤做赵氏孤儿?等一月满足,杀这小厮也不为迟。令人传我的号令去,着下将军韩厥,把住府门,不搜进去的,只搜出来的。若有盗出赵氏孤儿者,全家处斩,九族不留!一壁与我张挂榜文,遍告诸将,休得违误,自取其罪!不争晋公主怀孕在身,产孤儿是我仇人。待满月钢刀铡死,才称我削草除根!”
“……”
这故事发生在春秋时的晋国,大将军屠岸贾与上卿赵盾不和,便设计杀害了赵氏一族全家三百余口人。赵盾的儿子赵朔乃晋灵公驸马,其妻晋国公主被围困后产下遗腹子赵武,托付与门客程婴,随后自缢而死。
为斩草除根,屠岸贾下令在全国范围内搜捕赵氏孤儿。赵家门客程婴与晋国老臣公孙杵臼定下计策,让公孙杵臼假装收留赵武,将程婴的亲生儿子代替了他。下将军韩厥是忠义之士,不忍见赵家无后,便故意让程婴将赵氏孤儿带出府门,自刎而死。屠岸贾找到公孙杵臼,杀死了程婴之子,公孙杵臼也撞阶而亡。
二十年后,赵武在程婴的抚养下长大成人,也尽然知晓了当年的冤情,于是禀明国君,亲自捉拿住了屠岸贾并处以极刑,终于为全家报仇。
戏班子排演这样主角忍辱负重、结局大快人心的戏本子本无不可,只是在喜庆日子里演一出悲剧,总有些古怪。
楼上另外几桌的客人兴趣缺缺,不久也都离去了,后来全场便只剩他们两个。
疏影一边听着戏,一边偷空打量起周遭的陈设装饰。桌子旁边的高脚黄花梨方香几上摆着一只绿釉狻猊香炉,正袅袅地吐出烟雾来。
细细一闻,这香就是“二苏旧局”。沉香为底,与琥珀的气味相宜,伴以甜润温和的乳香、蜂蜜,再加入活泼的茉莉花调和,教人十分舒心。
将他们这桌与旁桌隔开的屏风上是绘绣的白粉色重瓣牡丹,两边各有一盏琉璃宫灯,透出明亮微晃的烛光。
“阿蛮,你在瞧什么?”
疏影已经很久不曾听到他人这样亲昵地称呼自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你,在唤我么?”
“是,我在唤你。”
影到南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