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是她第三回赞己治世之才。莫非她有意为越王招揽人才?程潜之心下猜度,仍旧谦逊摇头,“岂敢岂敢。”又思及琢湖程家也曾是皇朝辅政首臣,天家御用之师,如今却然退居郊野,结庐授业,当真世事轮回,幻变无常。
一时又看向青琉,想她初阳青门乃累世贵族,与越王族世代联姻,几有东越副君之誉,却然兵败东海,罪至叛君,殃及满门被诛。可见事无恒久,兴衰无常,所谓盛世繁华,不过顷刻尔尔……
程潜之正神游向外,忽觉被人轻推,恍然转目即听小童提言,“姑娘问话呢……”忙又望回青琉,强笑回问,“姑娘见教。潜之一时神游,失礼了。”
他心下也不甚明了是有意亦或无意与她再透身世。凭他诗礼世家,与她将门候府,可谓相当乎?天下名流雅士谁不知“琢湖醅青芝,程门师天下”。
她既可出言即论四大名门,当知琢湖程家。而“潜之”二字,可会引她侧目?
而似乎她真当无意于此,只另外说到,“此汤虽鲜,却有几分腥味碍舌,不若割些荠菜香草调味如何?”
程潜之也是哭笑不得,想堂堂程门三少主之名竟不及一碗鱼羹摄人心魄,闻言即呼小童令去采荠,却被青琉拦住,“倒也不烦这瘦弱小童,不若我唤人来与我们割荠采菜可好?”说时自身后取出一支蓝玉洞箫。
程潜之诧异,吟箫唤人?唤何人来割荠采菜?莫非是她相约之人?
青琉已拾裙起身,向着程潜之微作一礼,“终是闲等汤沸,我吟一曲,也算酬先生垂钓之功。”说时执箫稍近江畔,略作沉思,嫣然语道,“此处春水汤汤,又有江风徐徐,与君吟‘御风行’可好?”
程潜之不知眼前这女子还藏有多少惊人秘事,诧异问道,“这可是昔年凌霄君赠东越长公主的曲子?鲜少人闻,姑娘通晓?”
女子只将宽袖轻甩,浅笑道,“管他甚么君!且御风逍遥!”一时捧箫低吟,一曲箫音经风而起,清泠泠若仙人之乐天籁之音。
程潜之举目江畔,但见青青浅草间,茵茵绿水旁,有白衣胜雪临风而动,青丝如瀑宛若水墨。如何会有这般相遇?他不由得低头思叹,更可叹‘程家潜之’之名,天下雅士谁人不识,天下名媛谁人不慕,偏如汝卿卿,相逢亦陌路,不醉盛名醉酒香。
淇水流深,孤舟晓岸,春柳依依间一株新桃灼灼生华,粉蕊缤纷下一袭白衣倩影悠然,纤纤若瘦燕,飘逸似仙子。
盛奕寻着箫音渐渐步出野林,触目所见,只当如此春况美景只应天上才有,亦或梦中可寻,一时竟忘了身在何方,只寻着那白影悠然举步向前,箫声渐明,曲调清雅,宛若天籁之音涤荡心神。
她是哪里跑来的女子?荒郊野外竟有人晓得这支曲子?此曲本是凌霄君赠那东越蔚璃,二年前演于凌霄殿上,本是殿堂之音,非王亲世族不得闻其原曲矣,更遑论习练熟稔吹奏于荒野。
盛奕与其说是为箫音所惑,更是为江畔倩影所引,正一步步移进柳下却浑然不觉。
这一边,程潜之本安心听曲,心神正怡,忽见水岸柳下又多出一人,不由大叹今日巧遇之奇!定目所见是一位飒飒君子,身形颀长,束冠蓝袍,手中提剑。
程潜之讶疑:莫非此人便是被唤来割荠之人?观其风姿清俊挺拔,大于轩昂之势,如何肯受她一个小女子差遣?况是割荠采菜卑辛之劳!想着不觉哑然失笑,起身也往岸边来,行至近处,见得这位飒飒君子正目色痴迷,神容若梦,行止若游。
观他如同照镜,想来方才自己为那白衣女子之行止失魂也当如是。遂上前招呼,高语引他出梦境,“请教阁下,不知何往?”
这一唤果然惊醒盛奕,他惊心自己竟未察觉浅草途中还有他人在侧,忙收神敛意,微微一揖,“敝人路过此地,闻箫声而动,未敢搅扰贵友雅乐,在下……”他说时禁不得举目再望河畔纤影,却见那白衣翩然回身,一双明眸似水,泠泠相望。
程潜之早已受过一遭窘事,此回倒凝神看住面前这位如何抵御那一双春水明眸。
盛奕又一回怔住,原以为是位俗世娇女,未料回眸间竟得一方浅笑嫣然,远比那箫声更沁心魂,比这春风更化神志。
女子笑意疏朗,“将军爱箫,竟至如此?”说时已然移步近前。
“你如何知……”盛奕心下骇然,本想问问“如何知我爱箫”,可再思一层又惊她所言之深,不免戒备重重,“如何知我是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