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湿冷的空气几乎要在她额前的碎发上结出水珠来。木沙伸手把眼前的头发撩开,这时,一抹粉红飘进了她的视野。
她定睛看去,只见下面的街道上行来一辆人力三轮车,来人躬着身卖力地踩着脚蹬,不是因为车上的东西多重,而是为了车速的最大化:他处在一场竞赛之中,时间的竞赛,生活的竞赛。他的车上,是一头被剔光毛的猪,一头通体粉红色的猪。
很快,他的身后又来了一辆三轮车,接着又是一辆,一辆,又一辆……从高处看过去,一样的人,一样的车,一样的猪,很快就汇集成一条粉色的河流,从木沙眼前的街道流过,转进一条大道,接着又分散到各个小道,接着消失在高大的楼房后面了。
这条河流持续了很长时间,长得让木沙失去了看它的耐烦。
这么多的猪,这么多的猪肉,这么前所未见的富足,却让木沙觉得前所未有的害怕。
“北方都是野蛮人,他们吃生猪肉。”小七妹这样说。不管这话是不是真的,木沙总算知道,原来猪肉并不是随时随处都会叫人馋的。她又想起木牙,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会不会后悔留下来。在她的眼中,外婆家何尝不是一处野蛮之地,不,野蛮这词尚能给人一丝热感,外婆家是一处冷冰冰的,不关心人的地方。木牙怎能一个人在那样的地方待下去?
这时她转过头,回望着身后矮小阴暗的房间。木母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的,带着几分无奈的软弱,又带着几分不得不的执着。
木沙此时又有些希望母亲的哀求落败,这样她们就可以回去,接回木牙,哪怕再重新回来呢。木沙又想走进去,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母亲,然而,她还是习惯性的沉默。
木沙抬起头来,让混杂着大城气味的风撞到她的脸上,第一次,心上泛开了莫名的忧愁。
过了很长时间,屋里终于传出一阵故作轻松的笑声,夹杂些感激、劝慰的话语。
尽管听来如此勉强、不自然,但这却似乎又是最好的信号,木沙适时地响应,回到屋里,回到母亲和姐姐的身边。
这不像一次简单的远行上车,倒像生死系之的非你即我。老去者微弱的呻吟声,壮年者愤怒的咒骂声,小孩子不知所措的哭声,各种声音搅成一片,挤压着耳膜。汗味、屁味、尿味,还有各种吃食味,站台上的垃圾味,各种气味在鼻内翻涌。不过这些都比不上肉体上后浪推前浪的排挤,还有那重量体积远超自身的行李的三百六十度包围。
木沙母女三个就这样被前压后挤着一步步向绿色的车厢门靠近。终于如释重负,挤上了踏板,挤进了车厢,挤到了自己的座位边上。
木母和木叶艰难地把简单的行李塞进缝隙,然后木母在人流的推挤下左摇右晃地在座位底下铺了几张报纸,叫木沙钻到那里,在她的怀里放了几个煮鸡蛋。
木沙在座位底下艰难地抻起头,看着各色各样的脸上呈现出的焦躁表情,看着各色各样的嘴开合着,却听不清他们的话语。很快,她的脖子就酸了,她老实地把脑袋搁在一个小包袱上,看着眼前时静时动的鞋子发呆。
就这样不知趴了多久,长长的汽笛响起来,她的身体轻微地晃了一下,她再度抬起头,从星星点点的亮光里看着窗外的一张张脸慢慢远去,一条条胳膊挥舞着慢慢细下去。她回过头,想要把什么看清楚些,可是,座椅下躺满了,座位上坐满了,过道里站满了,她的视线无力穿过这许多的满。而她也终于在震耳欲聋的哐当哐当的车轮声中,在呜呜的鸣笛声中体会到了离开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