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层牌位阴森森地立着。
相大英一个一个挪开牌位,又拉开一个暗格,里面又有一层牌位。
借着烛火微弱的光,相遂宁看到,最中间立的,竟是承昭帝的牌位。
承昭帝郭放,老太后的大儿子。
承昭帝死后,按惯例,他的牌位应该供奉在宣国庙堂。
宣国世代更迭,历代帝王的牌位及画像都供奉在宫中。
没想到相家,竟也偷偷地供奉着他。
承昭帝的牌位旁,还有一个牌位,小小的。
牌位上写着:相遂心。
相遂心。
相遂宁的心突然就痛了一下。
那么小小的一个牌位,在这黑黢黢的暗格里,呆了这么多年,孤零零地呆了这么多年。或许是年代太久了,牌位已经有些掉漆。
“这是你的亲弟弟,相遂心。当年我跟你娘成亲,那段安稳的婚后生活里,有了你跟遂心两个孩子,那时候我跟你娘说,遂心,遂宁,有这两个孩子,也就足够了。遂心这孩子生下来那天,门外的芭蕉树上落了很多喜鹊,叽叽喳喳地叫,别提多欢喜了,生下来三个月便能冲着我们咯咯地笑,四个月时,夜里便不再吃奶了,又乖又安静,身子骨也强壮,小胳膊跟莲藕一样。就连你祖母,也是极喜欢他的。你母亲唐氏,更是视若珍宝。”
“后来呢?”
“后来,后来有一日,先帝突然病重,吐血将死,召了我们几个大臣守在旁边,先帝旨意,欲立唯一的儿子郭澜为帝。当晚先帝崩,我们几个大臣却被郭正禅的人关押起来。说是先帝的旨意,立他为帝。郭正禅矫诏,几个大臣站出来反驳,却被梅光直接砍了头。”
梅光,是如今威武伯梅通、梅贵妃梅如华的父亲。
当年在承昭帝一朝,武将带兵,勾结郭正禅,眼看着承昭帝病危,郭正禅又许了他世代的富贵,便头一个反了承昭帝。
“当时我本也想站出来说郭正禅矫诏,可想到承昭帝还有一个儿子,先帝的脉息不能断,我便只能逢迎郭正禅,背地里郭正禅满宫捉拿先帝的儿子郭澜,郭澜若是落到他们手里,只有死路一条。正好当时你祖母带着你弟弟遂心,去宫里见老太后,老太后跟你祖母颇有些交情,遂心跟郭澜又年岁相当,于是便约她带遂心去见一见。郭正禅的人带兵搜到老太后宫里,眼看着郭澜死路一条.......我.......”相大英沉默良久,或许是不想让相遂宁看到他眼角的泪光,他背过那个牌位,怔怔望着院中安静的芭蕉:“我便把你弟弟遂心交给太后,把郭澜塞给了你祖母,两个孩子很小,又都肉乎乎的,郭正禅本身见孩子也不多,再有当时先帝信任的太医庄太医及老太后为证,郭正禅便抱走了遂心.......”
满腔的悲伤。
说起当年往事,相大英握紧了衣袖,荧荧火光里他面色凝重,始终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相遂宁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是安慰他吗?
可从何安慰呢。
那个小小的牌位,牌位上的遂心,相遂宁记忆里已经想不起来了。
可想到他是自己的弟弟,是跟她一样,唐氏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宝贝。
心里就酸涩。
“后来.......遂心他......”
“后来听说,遂心他.......被郭正禅放在先帝的棺材里,让人钉死了棺材,抬进了先帝的陵墓中。我后来打听,听抬棺的人说,一路上送先帝灵柩的时候,还能听到小孩子的哭声,慢慢的声音就没了,你弟弟遂心,是活活憋死的。”
相大英的指甲,几乎是嵌进了肉里。
“你母亲唐氏见从宫中回来的,不是自己的孩子,便不愿意,后来实在瞒不下,便告知了她真相,你母亲经受不住打击,看不得郭澜,也受不了心魔,慢慢的就有些魔怔,那些年庄老太医也给她用过药,可她清醒的时候,远比魔怔的时候痛苦,便不再让她清醒了,或许魔怔了,便不用想这件事.......”
“可是爹后来还是冷落了我娘,娶了汤小娘,又跟汤小娘生了孩子......”
“汤小娘,是那汤五的妹妹,当年她是在郭正禅身边伺候的,郭下禅登基以后,说是我拥立他登基有功,奖赏了银子并美人,汤小娘便是他赏下来的,汤五跟汤小娘当年在老太后宫里唱戏,无意听到了先太子没死藏在咱们府中的事,便拿此事要挟,若我不宠着汤小娘,她去宫里告发,不但我们相家不保,郭澜也必死。这些年,不论是汤五打秋风,还是汤小娘为非作歹,我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毕竟郭正禅把她赏给我,一半是奖赏,一半是监视吧?如果我不好好对她,哪天她去郭正禅那里说一嘴,那我们可真是灭九族的罪了。还好后来,她生下了相嫣,算是跟我们绑到了一条船上,只是汤五,许久不来府里,原来是藏在宫里,如今他死了,这个秘密,便更隐秘了。”
相大英似乎松了一口气。
轻轻拿起三柱香来引燃了,缓缓插进铜香炉里。
香味弥散。
相大英望着相遂心的牌位喃喃道:“遂心啊,终归是爹对不住你。但在当时,爹也没有办法.......不求你原谅,如果有下辈子,就让爹当牛做马,来赎罪吧。”
院内芭蕉迎风摆动,叶片油绿。
一直以为相大英宠幸汤小娘,冷落唐氏,是个大渣男。
原来他也有他的苦衷。
或许跟汤小娘睡在一张床上,他也是身不由已的。
身不由已的娶她过门,身不由已的跟她生孩子。
这个秘密,从郭澜还被人抱在怀里,一直隐瞒到现在,郭澜变成了相果心,相果心如今已经是五品武将了。
相大英的头发,也白了许多了。
她用自己孩子的性命,换了先帝儿子的活。
不知先帝一朝,先帝跟相大英是怎样的交情。
但在郭澜上,相大英做足了一个臣子的本份。
这些年被误解,被冷眼,左右为难,内心纠结,他也坚守着这个秘密,不曾向外人言。
“这些话如果不是跟你说,恐怕爹都要带进坟墓里了。”相大英拍了拍相遂宁的肩膀:“以后这些话,只有咱们两个人知道,这个秘密,还要保守下去。直到我们死了。”
相大英用衣袖擦了擦承昭帝的牌位,又轻轻擦了擦相遂心的牌位,然后合上暗格,又把自家祖先的三层牌位一一归位。
一切又恢复原来的样子。
这个小佛堂,也是外人看到的,相家自己的小佛堂。
“啪。”有花盆落地的声音。
“谁?”相大英警惕,迅速吹灭了蜡烛,追出去看,追出去时,除了摔破的花盆,一个人也没有。
“看到是谁了?终归是我疏忽了,不该在这儿讲这些......若被歹人听了去......”
“爹,没有别人,是猫,那只野猫,前几天还把祖母房里的茶叶罐打翻了,如今又打翻了花盆,我看到那只猫跳上墙了。”
相大英抬头,果然东墙上立着一只黑猫。
黑猫有一双黄色的眼睛,十分警惕地站在东墙上,一双眼睛在夜里囧囧有神。
相大英松了一口气。
相遂宁知道,不是猫。
不过是为了安慰相大英。
那种熟悉的味道,是相果心。
果然,在回廊的一角,遇到了呆坐的相果心。
不知那些话他听到了多少。
“这么晚了,果心还不去睡?”相遂宁坐在他身旁。
“二姐姐,原来我叫郭澜。”相果心的眼泪就滴了下来:“原来你的弟弟是相遂心,我是承昭帝的孩子。姐姐,你恨不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