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的会谈过后,少典氏雄领到了一个任务——去南方剿灭不服从神农氏的有巢部族。
有巢部族是一个非常古老的部族,起源于初代神农氏烈山同一时代。彼时,烈山居黄河中游,教习民众刀耕火种,使中原文明得到飞跃式的发展,将人们直接从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带入了石器时代。
而在同一时期,南方多雨的山地中,初代有巢氏巢父也在对人们实行教化,因南地山峦中多毒虫猛兽,巢父教习民众在高耸的大树上筑巢而居,躲避被捕食的厄运,因而其民众自称有巢部,尊巢父为有巢氏。
有巢氏本与神农氏无任何交集,但随着农耕文明的四处蔓延,以及历代神农氏安东海、定北疆,其诸侯的数量不断扩大,所辖疆域便与有巢部族所辖诸侯疆域接壤,树居民自然无法抵挡农耕文明的诱惑,不少有巢部诸侯纷纷献降神农氏,从树上走下来,开垦山林,建屋而居。
这无疑相当于蚕食有巢部所辖领地,当代有巢氏踵楚便率领有巢民众抵御农耕文明的蚕食。而首当其冲发生摩擦的,就是神农氏疆领南陲的濮部。濮部以农耕渔猎为生,高大而勇猛,但面对有巢部飘忽不定的骚扰,仍感到异常头痛。尤其是曾为有巢之臣,现为神农诸侯,被加以“背叛”之名的濮部主君布蛮,不想与有巢部发生太过剧烈的冲突,以至于南疆常年纷乱,已逐渐涉及到神农氏的威严。
共主治天下,竟有常年骚乱不能平息,或许会被人传言为神农氏不循天道、不得民心。因而,在这一晚的会谈中,神农氏令刚刚来到陈城的少典氏雄率领其部属南下,剿灭有巢部。
见少典氏雄面露难色,虽然未敢拒绝,但目光闪烁,神情甚是迟疑,神农氏不禁笑了,“你会否认为我太冷酷?你部成年猎手惨遭彭侯屠戮,而今部族中尽是老弱妇孺和半大孩子,令他们上战场无异于让他们送死?”
“主君!”少典氏雄扑通一声跪在神农氏脚下,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主君……求你了!”
他心中所想,已被神农氏说了出来,不禁感到万分悲痛和哀伤,生怕这一次出征便将部族中的半大孩子也都打成飞灰,造成灭族之灾。左右无奈之中,也只好给神农氏下跪磕头,乞求神农氏饶过少典部。
坐在一旁的榆棢也感到非常诧异,忙出声询问:“君父,你既然知道少典部元气大伤,为何又要令他们去送死?”
“送死?何来送死一说?”神农氏转过头来看向榆棢,那笑眯眯的神情顿作怒容,狠狠瞪了榆棢一样,转而又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典氏雄,温和的笑容重新挂在脸上,弯下腰伸出双手将少典氏雄扶起来,说道,“可是你有一个好儿子,连汪罔部的巨人都能杀死的好儿子,剿灭区区有巢部,怎么会是送死呢?”
“主君……”少典氏雄又要再磕头求情,却被神农氏阻住。
神农氏摆摆手,笑道:“汪罔氏的信鸦早已把消息带回来了。”
与此同时,他微微侧过脸来,又狠狠瞪了一样榆棢,这令榆棢的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暗道难不成他和鸿与汪罔氏不庭的交谈,也被吐露给了君父?
然而神农氏的怒容一闪即逝,仍旧以笑眼看向少典氏雄,温声说道:“你也不要为难,也不需此刻就给我回答。让榆棢给你在内庭安排一间住处,明天一早我便召见你部,让你的好儿子也来,我想听听他的意见。”
“……”少典氏雄略微沉默一下,最终只好硬着头皮向神农氏行礼,说了一声“诺”。
少典氏雄是怀着忐忑和忧愁退出神农氏卧房的。
此时已是午夜,清澈的黑色天幕上闪耀着一团团摧残过的星尘,就像无比光辉的细沙,又像在无垠中弥漫的泪光。
“唉……”少典氏雄长叹了一声,那原本坚实的勇敢和骨气,仿佛瞬间被这一声叹息吐出体外,他感到整个人都老了,甚至感觉到死亡将近。
那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死亡,而是命运的终途,是绵延千年的少典部最后的终结。他不甘,悲伤郁郁在胸中酝酿成憋愤,但憋愤又无法释放,最终只能化作更深层次的悲伤,裹挟着他的骨气和勇敢,被吐出来,让他感到整个人都无比虚弱,连时光流过都会割伤他的皮肤,钻心地疼。
“岳丈。”榆棢引着少典氏雄,一边走一边低声说,“此时也不简单。岳丈不要在这里唉声叹气,哪怕装也要强打起精神来,平和一些,安稳一些,回到上城再详谈。”
少典氏雄心领神会,但想起神农氏不可拒绝的威严,心中又万般无奈,出了中城,两个各自骑上牛,沿着午夜莹莹亮着的甬道往上城走去。
回到上城居所时,鸿还没有睡,整跟嫫坐在院子里,一边看星星,一边听嫫讲述陈城的风土人情,“明日怕是要觐见神农氏,随后可能会给你安置个职务。”嫫笑着说,但黑夜中她的黑豹脸模糊不清,只有一对碧绿的眼睛明亮,看起来甚是可怕,不过鸿早已习惯,神情专注地凝望着她,听她讲述,“晌午时应该就完事了。到时我带你去方相城……”
说这话时,嫫的绿眼睛眨巴了两下,欲言又止,唇角也扬起了颇有玩味的微笑。但因为她的脸太黑了,与夜色相融,鸿并没有察觉,反而双目炯炯有神,充满了期待。他记得来时的路上,嫫也曾说过,要带他去方相城了解城郭的构造。
对于一个喜欢制造的人来说,没什么比这更令人神往的了。此刻,鸿痴痴地看着嫫,脑海中满是白天里看到的如山峦般雄伟的城郭。
然而当嫫看到鸿如此痴迷地看着自己,心中忽然一阵小鹿乱撞。她心知自己长成了什么鬼样子,这原本就是方相部族的血脉传承,若是身处方相城倒没什么,可在方相城之外,她总要被当做变化不全的妖怪,别人令人心爱,就算是不怕她不嫌她,已经让她心情大好了。
然而眼前的却恰好不是别人,而是鸿。当初鸿见到她时也曾怕过,可也是在那时,鸿救了她一命,而后随着两人交往逐渐身后,她已经能够感觉到,鸿的内心里是有些喜欢她的。
这真让她惊喜。虽然长成这个鬼样子,可是她也继承了方相部族的最强血脉,即便是在陈城,论萨满之力,那也是天骄一般的存在。寻常男子,她也还瞧不上眼呢。就算是榆棢表哥这样一手活死人肉白骨的传神造化之人,她也并未放在心上了。
可鸿给她的感觉却不一样。明明毫无萨满之力,明明总是被人认为是废物,但却总能凭借那双巧手,制造出超越萨满之力的器物,而且在搏斗中,也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判断出对方的薄弱之处,见缝插针地给予其重创。
可以说,不论是从心思巧妙上,还是从战术技能上,鸿都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或者说鸿是一个跳出了这个时代的人。而这却正吸引了她那颗芳心。察觉鸿对自己有那么一点意思的时候,她才惊喜无比,因为她喜欢的人,刚好也喜欢她,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美妙的事么?
因而在这一刻,当她察觉鸿正痴迷地看着她时,一种踏实而温暖的感觉涌上心头,不经意地脸就发烫了。双颊泛红的娇羞她是做不到了,毕竟脸也夜还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