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苏洋到单位请了个假，带上老高送给他的东西，又去有名的老字号玉湖斋买了些点心，开车来到袁媛住的学校宿舍。天气很冷，袁媛穿着一件短款羽绒服，头戴一顶粉色毛线帽子，围巾将鼻梁以下的部位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笑盈盈的眼睛，一路小跑着过来把行李放进后备厢，然后钻进副驾驶位，这才一把扯下围巾：“呼！外面好冷。走吧，去湖钢的路你认识吗？”

湖钢是湖山钢铁集团的简称，袁媛的父亲在湖钢工作，家就住在厂区旁边的生活区。湖钢离湖山市区二十多公里，算不上太远，但是十分偏僻，周围的地名不是什么镇、什么村、什么庄，就是什么店、什么集、什么屯，外人在这里开车，常常不经意间拐错几个弯就陷进一片片玉米地之间，很难不迷路。不仅如此，由于经常有载重车经过，周边的路面也是坑坑洼洼，惨不忍睹，加之附近的排水系统不太畅通，每逢下大雨，一定会有小型车辆因冒险涉水而误入大坑抛锚。有一个曾经在网上衍生出很多版本的著名笑话，最初就是从湖山传出去的，大意是说中国与外国打仗，外军飞行员奉命轰炸湖钢，第一次来被雾霾挡住了视线，没找到目标；第二次改变战术，准备低空轰炸，掠过湖钢周边时，外军飞行员看着地面上一个个大坑惊呼：“坐标有误！此处已被轰炸过了！”

短短一个小笑话，传递出了湖山老百姓对湖钢的主要印象：制造大量空气污染、道路交通极为不便。湖钢与市区的主要往来交通工具是湖钢集团的班车，除此之外还有班次极少的公交车。不管坐什么车，穿过那片被轰炸过的区域时，车上的人都会被颠的七荤八素。湖钢职工们时常调侃，湖钢周边方圆两公里内唯一没坑的路，就是连接湖山几个厂区之间的货运小铁路。也正因为这样，袁媛只有寒暑假才会回家，平时的周末和小假期，则是能不回去就不回去。虽说如此，但这偏僻的位置和糟糕的交通似乎也没有给住在湖钢的职工和家属们带来太多不便，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湖钢太大。

湖山钢铁集团、湖山炼化集团、湖山工业机械有限公司被并称为湖山的“老三大”，其中湖钢成立时间最长、员工数量最多。作为一家老牌特大型国有企业，湖钢有四万多名职工，加上家属，常年在这个区域生活的总人数超过十万，这使得其在几十年的发展中逐渐形成了堪比一座小城市的超大规模生活区，里面设施一应俱全，从水电、采暖、加油站，到学校、医院、体育馆；从公安、消防、火葬场，到饭店、超市、幼儿园，等等等等，应有尽有。不夸张的说，只要你愿意，一辈子住在里面不出大门也能活的挺好。

相应的，湖钢在企业经营方面也够“大”：作为国家重点钢铁企业，集团公司下属涉及各种业务的分公司与子公司加起来有二十多家。进入新世纪以来，企业的发展上了快车道，尤其是前几年，年产钢已经达到一千多万吨，资产总额和销售收入双双超过五百亿元，成了湖山最牛气的企业之一，职工们底气足了，说话声音都高了好几度，休班的时候也更愿意去市区走亲串友了，甚至很多年轻职工出去相亲时都要穿着厂里的工作服，胸脯挺的高高的，生怕对方看不清胸口那充满大工业时代气息的粗犷Logo。

在湖山的这些年里，苏洋从未来过湖钢，此时他就像是一名在暗礁林立的浅滩行船的舵手，奋力转动着方向盘，试图避开地面上的坑洞，尽管如此，依然会不时颠簸几下。袁媛似乎毫不在意，随着车子起伏所发出的每一声惊呼都透着那么的开心。苏洋却早就冒汗了，本想在初识的准女友面前秀一把车技，没想到自己实在是搞不定这条冻豆腐似的路段，不禁有些羞赧，暗自埋怨自己当初学车时没有练好过井盖的基本功。同时他也感到奇怪：这个厂子怎么这么大？十五分钟前，他便看到了厂区的围墙和林立的烟囱，一路过来陆续经过了几个大门，袁媛却只是让他一直往前开。“我家在二厂那边的生活区，还早呢。”

又开了大约十五分钟的样子，总算是到了袁媛家楼下，苏洋这才松了一口气，只觉屁股隐隐作痛，早饭几乎都要从嗓子里颠出来了。袁媛站在行李箱旁边笑吟吟的看着他：“辛苦你了，太谢谢了，到我家里来坐会儿吧！”苏洋愣了愣，试探着问道：“这…方便吗？不用了吧。”袁媛捂嘴一乐：“方便啊，中午让我妈做饭，你吃完再走。”苏洋一听，忙摆手笑道：“不用了，不用了，我还得回去上班呢。”

袁媛也不再多留，看着苏洋回到车上，抿嘴笑道：“呐，你也看见我家外面这路了，没什么特殊情况的话，过年之前我就在家里呆着了，你也快要放假回家了吧？”

“是啊，我下周回家，初七回来。”苏洋把头探出车窗。

袁媛从盖住大半个手掌的羊绒衫袖口里伸出手指，冲苏洋摇了摇：“那我们年后再见咯，你开车注意安全，有空QQ联系。”

“好的，年后再见，给叔叔阿姨拜个早年，新年快乐！”苏洋留下一个很有风度的微笑，缩回脑袋驶出一段距离，这才伸手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屁股。

对湖山分行上上下下四百多名员工来说，春节前还有一件悬而未决的大事，那就是年终奖的发放。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开始在员工之间弥漫，大家议论纷纷，舆论的矛头大都对准了环山路支行和曲小芸，也有小部分拐弯抹角的指向了宋可军。

苏洋很郁闷，本来计划等拿到年终奖后多置办点年货带回家去，如今看来只能缩减一些预算了。那几天，湖山分行的员工们见面都会心照不宣的笑着哼唱几句“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不过分行终究没有让大家空手回家，就在放假前几天，全行每位员工都领到了一只“全自动加热按摩恒温足浴盆”，据知情者透露的消息称，这东西就是年终奖的替代品了，人们彻底断了念想，只好就这样郁郁的踏上了归家之旅。

宋可军真的要走了。这是人们过完年回来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往常每年春节后第一个工作日早上，分行都会按照湖山当地的风俗在门口燃放一挂长长的爆竹，以此为新一年的经营发展博一个好彩头。宋可军没有再像往年一样意气风发的带领着诸位老总在爆竹的硝烟中谈笑风生，代替他站在分行门口台阶上的是年初来到湖山的新任行长叶涛。

虽然苏洋和秦锐等人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心情还是有些沉重。对这些年轻员工来说，湖山分行行长职位是可以与宋可军的名字划等号的。从他们离开校园踏上工作岗位之时起，宋可军就是他们的行长，是说一不二的当家人，是员工们口中的“大老板”。的确，宋可军称得上是湖山分行的奠基人和缔造者。据说当年湖山分行筹建时，总行从湖山本地某股份制银行挖来一位副行长担任筹备组组长，但这位组长在筹备工作刚开始时受到了此前某些经济案件的牵连，不适合再担任这一职位。事出意外，总行经过短暂的斟酌，派出了时任总行公司业务部副总经理的宋可军前往湖山临时接手。临危受命的宋可军出色的完成了筹建工作，也藉此顺理成章的被任命为湖山分行首任行长。作为一名在北方长大、读书，在南方工作、安家的银行行长，宋可军身上既有让湖山人感到亲近的豪爽气概，也有让总行十分看重的精明细致。凭借着这一身南北双修的本领，他在行长任上一干就是八年，工作作风大刀阔斧却不失谨慎细心、身先士卒又不乏运筹帷幄，为春江银行在湖山开疆扩土立下了汗马功劳。这八年间，湖山分行在省内开设了一家二级分行、一家异地支行，还在湖山市开设了八家同城支行，全辖存款规模突破了三百亿元，在拥有二十余家分行、总存款规模不足万亿的春江银行系统内位居前列，仅仅排在北、上、广、深等几大分行之后，俨然算的上是一方重镇。

不仅如此，宋可军在行内员工中的威望也很高。他对待中层干部十分严厉，但对待普通员工却称得上和蔼可亲。他心系基层，在这些年里为湖山分行的员工谋了不少福利。员工住房问题不好解决，他就想办法联系开发商建宿舍；员工子女入学有困难，他便去找附近的重点小学建立对口关系；无论逢年过节还是红白喜事，湖山分行员工拿到的红包厚度在本地同业中都算是数一数二的，员工们对他拥护有加，很多受过分行帮助的困难员工和家属在谈到宋行长时，感激之情都溢于言表。可以说，宋可军这八年里为湖山分行倾尽了心血，真正做到了客户满意、同业赞赏、社会认可、员工爱戴，算得上是名利双收。倘若一切按照之前设计好的路径，从湖山卸任之后前往总行任职，除了能让自己高升一步之外，为湖山分行未来发展带来的便利也是不言自明的。可就在他人生的这一站即将圆满结束之时，吉星案突然爆发，不仅让自己落了个黯然收场，也令他手下的广大员工颇感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