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聚拢、流转,像蓝色画布上的灰墨,又那么具有立体感,层层叠叠的洒在那里。
唐简儿披着象征她身份的白狼皮,站在石楼七层的窗棂边,张望着天空。
她在芹山竹楼披的那件狼皮已经被人卸下洗去了,此时披在身上的比上那件更显得发白,不过却是那种洗到发旧的白,白狼这种品种很少,于是白狼王的披风也就很少,拢共就那几件,其余的还要用来做旗帜。
唐简儿不是那种喜欢计较穿着的女人,因为自己寡淡的性格的原因,因为侍从会安排好起居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她实在是忙到顾不到这些琐事。
从三天前她宣布‘汉化改革’起,这个消息就像潮水般,一波一波层叠着向牦牛山四围涌过去,于是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反应开始爆发开来,早有准备的从属部族开始大刀阔斧,被波及的其余部落、土著,或惊疑不定的遣派使者,或坐立不安的往楼薄、唐取两族靠拢,或趋之若鹜的响应号召,汉嘉郡西南部的汉人喜极而泣,已经有部分村落的族老前来拜山,甚至有提议全村迁居白狼的。
白狼部自六年前抢占牦牛商道以来,就开始注重部落在外的名声,六年来虽说做不到与民秋毫无犯,但日益完善的刑法制度已经让白狼部的子民们意识到他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刑文就刻在部落长老大会广场前的巨石上,这颗巨石是白狼部图腾一般的象征,如今,又多了一个女王亲手铭刻的法典。
部内改革的阻力不是没有,但这些年已经被唐简儿清的七七八八了。
本来也没几个,唐简儿也记不清她究竟杀了几个长老。
不管怎么说,白狼部的名声打了出去,两三年来,白狼部已经成为牦牛山、大凉山乃至整个汉嘉郡标杆式的部落,用汉嘉郡一些汉人官吏去其他部落收税时的话来说。“呐,你们要多向人家白狼部学习啊!”
本来就是,人好说话,税好收,走的时候还请你喝杯茶,塞点小钱,谁不惬意?
去外民部落收税本就是个高危职业,因为保不齐哪天你撞上他们筹谋造反,然后就顺手给杀了祭旗了。
但在白狼部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只要女王在位一天,就绝对不会。
“啊呀,还有林山南侧那边的一个村落,他们也说要迁过来,不过,他们的人员素质却不怎么样。”
唐简儿的身旁,她的女侍从正拧着眉,捧着一卷竹简,不开心的说着,“他们基本没带存粮,而且来的好多都是老人和女人,能用的青壮极少。”
“他们林山那边的田地呢?”
“得饭哥带人过去查了,都被邛都的一些家伙给糟蹋了,连良种都没剩几个。”少女抿着嘴,一脸委屈的样子,“王上,都要收下来吗?去年刚刚大旱,咱们部落的存粮也不充裕呀。”
“不收下来,今年冬天他们都得饿死......”唐简儿低语了一声,吸了一口气,呼出,然后说,“都收下吧,分给他们种得下的田,做不了活计的老人和女人就让他们到各家去教耕田和织布。”
“现在变法的步调刚刚开始,正是千金买马骨的时候,等过了今年冬天,就逐渐少收吧。”
“好!”侍女甜甜的说了一句,办起事来颇为利索,在竹简上勾勾画画的,写出一些鬼画符的汉字,等她写完,才有些狐疑又带着点撒娇的抬起头,笑笑的问唐简儿:“王上,什么...是千金买马骨啊?”
唐简儿剐了她一眼,用手点点她的头:“最近学堂没好好听吧?夫子刚讲过这个故事呢。”
“唔,那个夫子比以前的严厉许多,怪可怕的,我不喜欢。”
“学问之事,哪有喜欢不喜欢的,严厉才好,让夫子好好管管你们这些家伙。”
“而且,想请个愿意来我们白狼讲学的汉儒确实不容易啊。”
“知道啦知道啦!”侍女俏皮的吐了吐舌头。
唐简儿对这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少女,待之如同亲姐妹一般,不仅如此,对于所有她身边的亲信,她都待之如家人,这本是一个杰出的领导者,在核心团队发展初期时所应有的素质。
况且,这个叫作灵儿的少女也确实是白狼部少有的才女,年纪轻轻就能识得许多汉字,虽然写起来还有些歪歪扭扭,但唐简儿已经开始将一些平日的事务交给对方处理,梅花香自苦寒来,她一直在注重培养白狼部下一代的接班人,这些事情现在看起来远,却也不得不让她忧虑。
当然,值得她忧虑的事情太多,因此她今天也没有和少女说什么‘你是祖国的花朵,部落的未来,要好好学习’这些严肃的话题,因为她说完,这孩子肯定又会一脸的苦瓜相,这样就实在太破坏心情了。
透过石寨窗棂,从唐简儿的这个视角看过去,可以看到许多大大小小的石寨,这里是白狼部最繁华的聚落,准确来说,用山城来概括也不为过,此时乌云布天,人们正急急忙忙将衣物往回拿,也有停驻在此的商贩们收拾着货物,或就着石寨的窗棂,同样眺望这阴晴不定的天气。
再往外眺望,便可以看到,那许多山坡上,有着一层一层呈波浪式断面的梯田,上面铺洒的水流像乳白色的奶油,与绿色的草地溶在一起,都沉浸在这不着边际的天地间。
白狼部五年经营,万千水田,便成于斯。
安静,祥和,山与山的夹道间,正有一队人在慌慌忙忙跋山徙水,往另一处山头上的聚落赶去,看那模样与规模,应当是刚刚迁徙来的汉人。
又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然而这样的时代,可怜的人毕竟太多,汉朝强盛时杀蛮人,蛮族强盛时又杀汉人,历史像是轮回一般反复重现,嘲弄世人的愚蠢与可笑,唐简儿十年经营,一路走来,看过的惨事、坏事、恶事,实在太多,以至于如今很难再有什么事情影响她的心境。
她所唯一能做的,就是力所能及的去救一下她能救的。
例如她治下的子民,她有义务让他们得到更好的生活,现在,她做到了,将来,她还要做的更好。
例如今天她收容下来的这些汉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虽然失去了家园,但相比那些同样失去家园最后却只能卖儿卖女活生生饿死的人来说,却是幸运的太多。
大多数人的生活永远伴随在幸与不幸之间,也许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活着就是一种幸福。
除此之外,仅此而已。
而身在高位的唐简儿同样也很清楚,只要战争爆发,受苦的终究还是两边百姓。像她、那个阴阳怪气的楼薄族老头,还是那个唐取王、槃木王,无论胜败,他们永远都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那一个,区别只是肉吃的多还是少罢了。
因此,若说她还想做一些别的有意义的事情,那么如何在避免爆发大型冲突的情况下有效的统一整个牦牛莋都部,将汉化改革切实的进行下去,便是她今后工作的重心。
在这之前,她曾有过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缜密的计划,然而这一切都随着某一个人的到来戛然而止了。
唐简儿的目光在背后不远处,那个抱着长剑的男人身上一点而去。
这边小侍女又翻着卷轴,乖乖的读了起来。
“啊,都蛮山的乞呼查查族使者想面见王上。”
唐简儿说道:“不见。”
“那这个,乞呼嘎嘎族族长想亲自拜见王上。”
“没空。”
“哎,这也没空啊,那就这个吧,崎山渠的渠帅,他带了好多礼物过来,说是、说是要入赘?”
侍女说完还挠了挠头,小脸满是问号‘啊’了一下,然后满脸小紧张的盯着唐简儿。
“王上,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五个要入赘的渠帅了,这次这个我还特地去查了一下,他们山沟里全是猛男哇!王上,要是崎山渠帅入赘进来,那这些猛男岂不是全归我们了?怎么看都是一场合算的买卖啊,嘿嘿~”
然而唐简儿还是字正腔圆的回绝,“不要。”
“啊~”这下小侍女苦瓜脸下来,小嘴一瘪开始吐苦水,“王上,这个也不要那个也不要,那你准备啥时候结婚啊,我还准备抱小王子呢,您今年都三十六了。”
“啊。”唐简儿的脸跟着垮了下来,果然无论她做什么都避免不了看到这个少女的苦瓜相,而且她也确实是近些年来,唯一敢在她面前屡屡催婚,且不被怪罪的那一个了。
都是那群混蛋授意的吧?
唐简儿大概的猜了猜,她瞄了眼不远处的史阿,然后把头微微低了点,凑在少女的耳边哈气:“本王今天要放一下午假,休息休息,你去吧。”
“啊?”小侍女惊了一下,抬起头用不对劲的眼光看着唐简儿。
没听错吧?从不休息的工作狂今天竟然要给自己放假了。
不过她好像确实没听错,这边唐简儿已经因为她‘啊’的声音太大,眼睛越瞪越大,竟然变成了铜铃瞪着她,粉薄的嘴唇一翘露出她的咬牙切齿,小声的发出两句‘滚呐’‘走啊’,之类的脏话。
等到少女听清,才忙不迭的缩起小头‘哦哦’了两声,抱起竹简飞也似的离开了现场。
她已经感觉到气氛的不对了,谁料她刚跑到六楼,迎面就撞上正往楼梯口凑的另一名侍女,这名侍女是她的老师之一,年龄已经颇大了,据说在女王很小的时候就跟在身边了。
这时两人撞了个满怀,东西洒了一地,原来规矩最大的老侍女却不管不顾的一把抱住少女,神色有些紧张的问道:“怎么样了?怎么样了?你今天没同王上催婚吧?”
“师傅今天不是要去接待林山村的村长吗,怎么......”
“哎!那些屁事,哪来这个重要?你快说啊。急死人了!”
“催了。”
“祸事了!”那名侍女一砸手掌,在那左右横跳,反复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