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阿正在抬手讲话,试图安抚吓傻了的行人,毕竟在蛮汉交界的江阳郡,杀人的事情常有,以一敌千的却不多见。几年前有个叫赵云的据说曾冲进江阳郡城一枪戳死了当时的太守和郡尉,又听说巴地有个叫张飞的,已经死了,南边的蛮地有个叫孟获的,现在又多了一个名不经传的用剑侠客,想必不久的将来就会名彻两川,许多人不知道的是,面前这位的名声早已在中原响彻许多年了。
“诸位五湖的朋友,吾的名字叫作阿胶,是前面一个村老实本分的农民,但是就在三年前,他,还有他,带着恶兵强占了我家的农田,一家五口都没饭吃,爹娘和媳妇被活活饿死,就这,他们还抢走了我尚在襁褓中的女儿。”
史阿不擅长于讲故事,若是让陈恪站到这个位置来讲,他势必还会说那些人强暴了自己的媳妇,这样对自己虽然狠了点,但同样会激起他人的愤慨,届时他再声泪俱下,势必会引起他人的同情,他只把故事浓缩到一个很短的篇幅,以一个面无表情,略带冷漠的语调陈述着,像是在讲一个与他完全无关的故事。
“两年前,我去汉中天师道那里学习法术,一年后法术大成,遂回来寻觅女儿,我原只想带着女儿找一个山清水秀人民良善的地方好好过完下半生,看着女儿幸福成长,谁料这两个恶人依旧不依不饶,我走投无路,不得不祭起屠刀。。。”
故事说到这里就完了,恰逢此时面容姣好的刀客牵着小女孩走进院子,小女孩呆呆愣愣,脏脏兮兮的,嘴里还含着半根甘蔗,大眼睛里回环着泪水,衣服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让人看起来我见犹怜,人群中一时竟有人信了史阿的说法,以为是一个铁血父亲的侠胆柔情,在那唏嘘不已,有几个心比较大的还主动站出来对此事表示了谅解和支持,并建议史阿带着女儿早日离开蜀川,去中原或是江东,哪里都好。
“这世上总有好人的。”有人说道。
史阿并不说话,偶尔点头,也只是笑笑,他观察着每一个行人的表情神态,若出现太反常的端倪,他不介意就地将此人给抹杀了,这群人中兴许有潜伏着没有动手的,还有坐观成败的,方才他就说了,当不该死的人不得不死的时候,他不介意杀人,他不滥杀,却也不是佛祖。
不过要是你藏得太好或是不想死,那也随意,剑圣史阿也不介意放过你。
都由得他去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剑圣就是这么从心所欲。
时间过到半夜,行人三三两两的前来告辞离去,说了一些勉励安慰的话,匆匆离去了,这种是非腌臜之地,话可以说的漂亮,却是谁也不愿意久留的,史阿负手站在墙垣的一侧,注视黑暗中离去的人群,他的五官比常人要强上许多,等到行人远去,他们也要趁着夜色加速行程了。
时不我待,他们已经为了为了莫名其妙的事给扯了后腿,史阿甚至已经在考虑是不是要把陈恪捆起来装到背包里,每天就喂点江水,省的他整日精力旺盛的到处闯祸,这才出来多久就搞出这么大个幺蛾子,要是时间长了还得了?他不禁对已经去世的陈恪父母感到钦佩,他们是怎么把这愣头青拉扯到这般大的?
人间不易啊。
史阿在想陈恪的事情的时候,小女孩已经悉悉索索的走到他的身后,在那个面容姣好的刀客的鼓励下跪了下来,奶声奶气的道:“师傅。。。请收下我吧。。。我已经。。。已经没有家了。”
小女孩说到这里复又哭了出来,正所谓哭哭啼啼,凄凄惨惨,在场之人,实则没有一人不同情他的遭遇的,尤其是那陈恪,此刻远远的站在角落的一侧,正满目通红的望着这边。
小女孩刚走进院落时,他就第一眼认出来了,当初他想救下的母女两,最终还是一死一伤。当初他想救下的农夫农妇,对那些流民而言,对这对母女而言,终究不算是好事。然则他不救,史阿兴许就不会出手,那么小女孩也许在那一天的夕阳下,就活生生的被人踩死了也说不定。
世事沧桑,人间事最是难料,到的此时,满腔热血想做一番实事的陈恪心底忽然一阵茫然,他有些分不清事情的孰是孰非,人们的孰好孰坏了,再回首此时的身处形境,猛然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介俘虏的身份,远处江州城里,还有个为自己拼过性命的兄弟生死未知,那些白耳的兄弟们是否又在奔波寻找他的路上,陛下和那个便宜师傅,又是否会动用许多力量寻找自己呢?
少年的思绪渐渐飘飞,想得多了,又难免颓丧,觉得自己是个不中用的废物,平日里没事就喜欢到处捣乱,瞎凑热闹,为别人的事瞎操心,所以才会惹出这么多的是非,所以才会在吴国驿馆莫名其妙的被一个魏国校尉给捉走,偏是以他孱弱的力量还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对这一切的一切的发生都无能为力。
其实今晚的事情,他也有深入想过,他也曾想,若是当时他对那场民乱视而不见,就当作没看见般的施施然走了,他是否会因此而少许多内心的苦难呢?
应当会轻松许多吧,少年这般想着。
但是。。。
他看向前方的史阿与小女孩,茕茕的火光下,小女孩茕茕的跪着,史阿负手茕茕的立着,身材娇小的刀客抿着嘴,两手绞在身前不停的捏着,然而过得不久,那个看似无情的中年侠客终是应承下来,他背对着他们,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陈恪看不清到他表情,但他沙哑的声音传过来的时候,陈恪还是笑了。
那边小女孩已经喜极而泣的在土地上连磕了三个头,身材娇小的刀客走过去搀起她,两人像是久别重逢的姐妹般手牵着手,走到一边去叽叽喳喳的说着些什么,陈恪也走过来,站在史阿的身后,拱了拱手。
“大宗师先生。”他正色道。
史阿背对着他,目光望着远方的黑暗,说道:“你不恨?”
“恨。。。却也不恨,我始终以为,既然迫不得已的踏上了旅途,便要在这旅途中学得些什么,”陈恪笑了出来,“否则那不是个白出来一趟了?”
“我杀的那些人里,有本不必死的。”
“我知道。”
“刚才你要是动手,我也会顺手杀了你。”
“我也知道。”
史阿转过身来,瞥了他一眼,声音沙哑的传来:“你知道的倒挺多。”
二人静默了片刻,陈恪抬头正视着这名剑圣:“请大宗师先生收我为徒。”
史阿也在看着他,不过却是在俯视,因为陈恪比他矮了足足一头,他伸出手,插在地上的血剑嗡鸣着飞到他的手中,然后剑身似流光水纹般波动了几下,上面的血迹就渐是黯淡。
“你知道我方才做了什么吗?”
“不知道,所以我才要变强,所以我才要拜师。”
“呵。”大宗师先生难得话多了几句,他道,“我用极快的手速抖动长剑,使其上的血斑与空气产生摩擦,最后生生磨去了那些血迹。”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他将磨得发亮的宝剑裹进布里,一如往常的塞进木匣中,抬头朝院落里的几人扫了扫。
“跟上。”他声音大了几分,他又低头,看着陈恪,声音小了几分。
“还有,我不是你师傅。”
剑圣的身型隐入黑暗中的官道,那边嘀嘀咕咕的姐妹俩对陈恪的脸色已是大变,面容姣好的刀客觉得这货又在骚扰她师傅,一脸的嫌恶状,那边怯生生的小女孩看他的眼神已经由初时的好奇变成了像是在看一只大狼狗。至于另外的三名刀客,依旧十分称职的站在他身后,继续监视和防止他有异常的举动。
无所谓,反正我也没想反抗。陈恪很光棍的笑了笑,很光棍的摆了摆膀子,跟上去。
若是他知道史阿先前有把他捆起来塞进背包里的想法,不知又是否会如这般轻松了。
院落里,篝火的余烬还在燃烧,无头尸具上的血迹还未干涸,半塌着的三面墙垣上已有藤曼重生绿意,也许再过不久,这所破败的院落就会彻底坍塌,最后化为枯木细土掩没在尘埃里。
无人会知晓,在这所无人知晓的院落里,曾经有一个少年,是抱着怎样的一种心情,看着敌人杀掉自己人,看着好人杀掉坏人的,而这世上究竟有没有纯粹的好人,此时的少年,尤然是弄不清的。
他的旅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