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发一笑。
司马嘉齐此时突然神游天外,他想起数月前自己与友人饮酒放浪之时,曾听人提起北境镇远关。三关远在苍梧州以北的千里之外,天寒风疾,寸草难生,无论是关城中的士卒,还是关城外的流寇,皆是狡黠难缠、凶狠亡命之徒。自己若被流放于北境,只怕是踏上了一条生死难料的未知道路。
“害怕吗?”司马嘉齐扪心自问,此刻自己心中应是三分胆怯与七分期待。对旁人来说,镇远关也许是人间炼狱;但对司马嘉齐来说却极为不同。他原本就狂躁不羁如同烈火,与司马氏温润谦和的家风格格不入,却颇为向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那镇远关又当如何?
司马敬丘一言九鼎,已是再无回头之路,即使他看着跪在堂前的次子心中生出一丝不忍,也只得咬着牙掷下手中的桐木令箭。可司马嘉齐却毫无留恋之意,他的心思已经飞往北境多时了,当晚便急匆匆收拾行囊,与两位族中派遣的押解侍卫登程赶路,连半刻也没有多做停留。
一行三人昼行夜宿,途中又何止七日光景。这一日他三人来至北境,眼前的景象已变成一片沉郁荒凉,泰阿山蜿蜒雄奇的轮廓渐次展开,山崖间除却苍松翠柏,便是怪石嶙峋;伏龙江怒号着斜刺里涌出,仿佛将山中积雪层层裹挟而下。正惊叹时,一座巍峨霸道的关城横住三人去路,这便是镇远三关中位居最南的“威远关”,司马嘉齐便终于踏入了日思夜想的北境镇远关地界——也再回不去那个生长于斯的经儒世家了。
还未等他站稳脚跟,麻烦便又寻上门来。
翌日,关城上的一队哨兵堵在他的门前,吆喝着向他索要“人头税”。原来已有人已探知他的身世来历,一个经儒世家出身的子弟儿郎,虽不说是手无缚鸡之力,但这些刀尖舔血的老江湖也并未放在眼里,兴许从他身边还能盘出些金银珠宝。
可等待这些哨兵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柄锋利如电的雁翎钢刀。
司马嘉齐从小厮混于街头,见识过多少江湖风浪,对此早已波澜不惊。他深知遇强则当更强,当摧锋矢于正锐,尤其在民风剽悍的北境,更不能流露出丝毫软弱退却之意。刀锋掠过,司马嘉齐的刀法并不十分精妙,但胜在以命搏命,招招凶险毒辣,不留半点余地。只数十刀便将这些哨兵逼得落荒而逃,待风烟散去后,他将自己一刀劈落的半幅衣袖悬于门前,以此警示众人。
那些之前暗中窥探跃跃欲试的军卒这才恍然,原来此次发配边关者并非文弱书生,而是一头天不怕地不怕的烈马雄狮。他们只得收敛起自己的恶意,不再招惹是非。
此事不久后传至三关总兵贺兰山耳中,贺将军心中亦是颇感讶异。他镇守边关已是十七个年头,见识过的顽劣新卒又何止千百,大多是江湖各路帮派之弃子,阴鸷凶恶者比比皆是,但如司马嘉齐这般暴躁绝命,不留余地者却只此一位。
转眼旬日已过,忽有探马加急禀报:关城以东有马贼袭扰,半日之间已劫掠三座寨子。贺兰山当即下令发兵征讨,前部先锋即是司马嘉齐所属百人队——又半日后,探马的消息再次传回关城:前锋营大破贼人,新卒司马嘉齐先登冲阵,刀下连斩七人首级,当为此役首功。
如果城中械斗只能使贺兰山略感讶异,那此次先登破敌便足以令镇远关诸将另眼相看了。此后数次或剿匪或寻凶,司马嘉齐无不敢战当先,一人一刀在这苍凉凶险的北境杀出名头,一时间泰阿山中群寇皆呼其为“镇远狂刀”。
而他在关城中亦如平步青云,不久便被拔擢为千夫长,后又提为偏将。总兵贺兰山十分欣赏这位骁勇好战的青年豪杰。镇远关自修筑至今已近百年,这百年间关外大小战事不断,城中早已弥漫着一股厌战疲惫的风气,逃兵更是接二连三屡禁不止。司马嘉齐的横空出现,就仿佛在平静的汤锅内撒下一把朝天椒,连城头的空气都躁动开来。
却不想风云突变。此后一日,贺兰山忽然接到一封来自中原的信笺,信中只有寥寥四字:父丧,速归。他将自己关在屋中整整一夜,次日午间,关中诸将惊愕地发现屋中已是空空如也,只有书桌上由铜印压着一封字笺,字笺上龙蛇飞扬地写着一段文字。
“家父寿终,为人子者当扶灵还乡,吾今去矣,司马嘉齐当为关城总兵。”
数月之后,从中原零散着传来过几则流言,或曰贺兰山已厌倦了北境粗砺穷朴的日子,此次回到中原便隐迹遁形,逍遥自在去了;或曰他安顿先父后事时,被往日的仇家寻上了门,一番搏杀后死于非命。种种迹象表明,贺兰山都不会再回来了。
所幸司马嘉齐于关城中亦有几分威望,几位千夫长皆是他刀海枪林中一路趟过的生死弟兄,这场莫名的“退位让贤”,终究还是未有半点差池。
当司马嘉齐坐在帅案后,左手令箭,右手印绶,一切都还如梦中一般不真实。从被家族逐出门外,到身为九大势力之一的掌舵人,这期间也不过只是五年光景而已,五年可以重塑一个人的生命,也可以将一个人推向深渊。
他的手依次拂过令箭与印绶,最终握向自己腰间的刀柄。
能拯救他的,只有手中的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