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亢返回驷车旁,一边把外搭的青布长衫脱去,一边照应阚无言留下看守车马。阿阚也不答话,只从车厢下摸出一柄板斧,横在如同老树根般遒劲结实的大腿上,斧刃苍白而锋利,映射出摄人心魄的寒芒。陈亢把长衫甩入车厢,布袍前襟掖在束腰麻绳内,身后不远处的两位大侠,此时目光尽被陈亢足下这双鞋吸引了去。
大凡行走江湖,足下所穿的无非快靴、洒鞋或麻鞋,若非行路轻捷便是坚实耐磨。而陈亢足下这双鞋却颇为与众不同,靴面是青灰色犀牛皮镶七颗铜钉,尖头窄腰,靴底有三层如同野兽爪牙般的倒钩。两位大侠正疑惑时,陈亢的双手也多了一样物件——一双寒光闪闪的铁爪手套。
看着两位江湖前辈疑惑的目光,陈亢也忍不住笑了,说道:“在下不会轻功,又总不能挂在二位前辈的身上,只好提心吊胆地自做准备罢。这双洒鞋名叫‘抓地虎’,这副手套则叫作‘爬山虎’,实乃翻山越岭之利器。不过此山势险,登山时还请前辈左右护持。”
摩崖岭高千余丈,正如欧阳乘风之前所说,它的险恶只有身在其中才可体会。当陈亢一步一步把自己的身体悬挂在半山腰时,他才忍不住由心中暗发感慨,这“天下第一险峰”的名号当真是名副其实。那些远看如绿纱裙一般清丽养眼的青苔,此刻成了他登山途中最阴仄难测的陷阱,纵使“爬山虎”指刀锋利,每上一步也须小心谨慎。而比起湿滑又冰冷的山岩,悬挂于半空中的进退未知则更加令人生畏。每向上一步,就意味着离平坦踏实的大地更远一步。渐渐地,他没有退路了。
三百余丈过后,山风愈渐凛冽。
欧阳乘风与乔岳苍虽是当世豪杰,轻功绝佳,但也不敢有丝毫马虎大意。闪转腾挪之间,气息与步伐调度配合并无半分疏漏。而陈亢就远没有这份自如了,酸胀感如暗流般渐次涌出,山风则如最刁钻诡秘的尖刀,剖开皮肉钻入肌理深处,诱导出更汹涌恣意的疲倦。陈亢望向欧阳乘风,张了张嘴,一句话尚未出口,便有一道声音自耳边炸响。
“气守丹田,切勿开口!”
深沉而又严肃,这是欧阳乘风的声音。
可欧阳乘风的双唇始终紧闭,并未开口说话;更是连看都不曾看过陈亢一眼。难道是登山途中山高风疾,自己耳鸣幻听了?
只是一闪念的功夫,两位大侠已纵上一丈余远。陈亢不敢多想,只得调息凝神,紧随其后。
又攀上百余丈,眼望见身前不远处有一片缓坡。说是缓坡,也不过是乱石稀疏,山壁平整罢了,除去薄薄一层白霜,便只有几株孤零零的荒草随风瑟瑟。陈亢心中暗喜,若能在此处休憩片刻,后半段登山路途应能轻松些许。
陈亢心中正在思索,忽觉左右肋下多了两把钢钩,下一瞬整个人便如腾云驾雾般凌空掠起。他还未曾惊呼出口,一切就已尘埃落定。原来是乔岳苍、欧阳乘风一左一右架住了自己,施展轻功绝技“凤凰展翅”,不多时便越过那片缓坡,触眼可及的是更加狰狞与嶙峋的怪石,掠过身边的则是更加凛冽与阴寒的山风。
“你……”陈亢只来得及掷出一字,那道深沉而又严肃的声音再度回响于耳际。
“堂堂尺男儿,就只有这几分气力么?”欧阳乘风以一招“金鸡独立”站在乱石之上,双眸冰冷酷烈如同云中盘旋的鹰隼,方才的话语中似乎更多了一丝轻蔑与不屑。
激将法么?
陈亢却突然笑了。既非冷笑,亦非狂笑,而是如春风拂过湖水,柳叶坠落荡开涟漪般,不瘟不火,不冷不热。嘴角的弧度只是稍纵即逝,便继续向上攀登。
他向来冷静缜密,平生极少与旁人置气,又岂会被三言两语勾出怒火。欧阳乘风所言极是,他便听了——这倒使得欧阳乘风眼前一亮。不急不躁,知理懂节,在如今的年轻人身上是极少见的了。
日已西斜,天边泛起一片淡金色。
时下尚在初秋,山中却已如深冬。远天的暖色并不能带来半点暖意,山风卷起碎雪,直往脖领、衣袖中跳跃穿梭。三人一言不发,面色如霜,不敢有半分怠慢之心,他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也是最难的一段山路。
“呼……”陈亢终于在日沉西山时攀上山顶。“天下第一险峰”摩崖岭的山顶。
此时此刻他只想翻身倒入雪堆,舒展又惬意地呼出几口冷气,任凭其凝聚成霜再飘落脸颊也与他无关了。
可却被欧阳乘风一句话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若想当场暴毙,便躺下去罢。”话锋比山风还要直接刺骨。
“他也是为你好。”乔岳苍笑道,他的身上并无半点雪迹。
“在下还不是那般不讲理的人。”陈亢也笑了,一边把双手互相搓弄,为的是舒筋活血,不致令身体僵直冷硬;一边问欧阳乘风,“前辈,此处便是泰阿山顶了罢?”
“此处名叫将军顶。”欧阳乘风点了点头。
“在下听说有一处雪庐,乃是范前辈、殷公主之居所,不知可在附近?”
“就在前面。”欧阳乘风抬头一指,顺着指尖的方向三人望去,却齐刷刷愣怔无言。
只见他们身前约五十步开外的雪地上,正并排插着六柄剑。
六剑客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