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令撤军的当然是殷白原。
守军可不管什么号角将令,趁着北境军后退的间隙,他们如饿虎扑食般揉身而上,诸般兵刃雨点般落下,进退之间忽然攻守易势,倒让北境军因此损失惨重。登上城头的几百军卒,有近八成没有撤下城去。
殷白原停马屹立,面上依旧古井无波。
他虽已算到会有鱼咬钩,却没算到会是一尾大鱼,城头冷箭、城外激斗皆在他的算计之外,最终也引渡到他也难以掌控的结果,但这结果足以令他心中暗喜。他想到幼子殷雪竹曾经点评中原的一句话。
中原人,是一群浪漫的乌合之众。
若不浪漫,又怎能以寡击众也要出城迎敌?若不是乌合之众,又怎能不按军法以卵击石,最后落得个两败俱伤?
可惜雪竹这小子年岁太小,南征战事又不知有几多凶险,不然要将他带在身边,这一路或许能有够事半功倍之效。
殷雪龙忍不住问道:“父王,因何撤军?”
老可汗手抚银髯说道:“此战折损北境两位国主,十部落已成惊弓之鸟,接下来可就不得不派遣苍狼铁骑应战了;而赤天雷也一并战死,关城守军已成哀兵之势,再要强攻我军必然损失惨重,此非智者所为。”
殷雪龙深以为然,连连说道:“原来如此,父王智算深刻,儿臣望尘莫及。”
老可汗忽地肃然说道:“雪龙吾儿,你统兵为将也有二十余年了,却还只是着眼一处,不顾全局,早晚是要吃大亏的。”
殷雪龙唯唯诺诺,点头应道:“儿臣定当牢记在心。”
老可汗又说道:“今晚便将飞熊国残余骑军收归帐下罢,切记要不漏声色。”
殷雪龙说道:“儿臣领命——父王,那野马川当如何处置?”
老可汗摆了摆手,说道:“先由着金银浮陀去罢,南征战事还需要他的鱼鳞阵。”
殷雪龙抚胸应道:“儿臣去也。”
北境铁骑悠悠缓缓撤军,十里之外安营扎寨去了。
城头此时却一片悲戚,赤天雷的尸首平放在垛口边,面庞已是血肉模糊,手中兀自紧握着狼牙铁锤。司马嘉齐跪在尸首旁,双眼赤红如血,双拳握紧如铁,宽厚的身躯止不住颤抖。
四位千夫长跪成一圈,将司马嘉齐与赤天雷围在当中——石望山臂上还缚着麻布,也拖着伤躯单膝拄地。外围更多守军一道跪着,没有人说话,城头如死一般寂静。
半晌死寂过后,还是司马嘉齐率先开口:“三百铁骑如何了?”
林森一字一顿地答道:“全部战死,无人后退。”
司马嘉齐的铁拳握地更紧。
整整三百铁骑,那可是镇远关唯一的骑军力量。经此一战竟是全部倾覆,今后我等便只能困守关城,再无出城搏杀的机会了。
关城外尽是旷野茫茫,守军这两条腿又如何跑得过战马的四条腿?
赤天雷啊赤天雷,你可害苦了!
林森问道:“将军,阵亡者如何安葬?”
司马嘉齐忽觉得一阵眩晕,那场纠缠他五年之久的噩梦再度萦绕心头,盯着赤天雷那张残破不堪的脸,他突然想狠狠地啐上一口。
过了许久,他方缓缓说道:“三百铁骑与城头阵亡之将士,誊写姓名、清点遗物、马革裹之,一并葬在无名谷罢。至于赤天雷……”司马嘉齐深吸一口气,无比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将他葬在谷口。”
沈东流急了,说道:“将军,这……”
司马嘉齐抬手将他打断,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赤天雷也是我的兄弟,生死过命的兄弟!可他今日不依军令、擅自出击,致使三百铁骑全军覆没,按律已是罪当问斩!我如何能将他们合葬于一处?那三百战死的兄弟于九泉之下又该如何看我?”
诸将默然,只有风卷旗角。
扑簌簌的风声直往人心窝里翻卷。
四位千夫长皆是明白人,他们当然也知道总兵将军所说在理,只是情绪一时难以接受。五位千夫长随司马嘉齐征战多年,早就是可以彼此托付后背的手足兄弟了,如今赤天雷战死沙场,就如同断去他们一臂,又怎能不心怀悲戚呢?
司马嘉齐就不心痛吗?
只怕他是最心痛的。
可他必须强压自己的悲痛情绪,城外仍有望不尽、杀不完的强敌虎视眈眈,他为了主持大局也要时刻保持清醒,这其中的分寸可太难拿捏了。
深吸一口气,司马嘉齐重新振作起来,右手以长刀重重拄地,马道上的碎雪借势纷飞飘舞,他向着城头守军大喝道:“诸军听我号令!”
守军们一齐抱拳应道:“我等在此,听候将令!”
司马嘉齐双睛赤红,厉声道:“自明日起,自我之下,诸军皆身披白麻,头戴白绳,誓为死难的弟兄们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
“为赤天雷千长报仇雪恨!杀尽北境蛮子!”
“杀尽蛮子!报仇雪恨!”
城头的呼喊一浪高过一浪,低落的情绪又重新燃起复仇的火焰。
可司马嘉齐深知,这场鏖战最困难的时刻才只是刚刚到来而已。内缺粮草,外无援兵,以数千之众抵御十万铁骑,自己看不到任何胜利的希望。
他不知道的是,远在东岳州阳夷郡的一处院落前,一辆辆大车已经装裹完毕,一杆青色的三角镖旗高高扬起——旗上刺着一匹摆尾扬蹄的赤色战马。
车队前的汉子见大车装裹完毕,旋即大手一挥呼喝道:“走呦——镇远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