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六回空山夜雨
岳阳门位于岳州府,乃是洞庭湖以南最大的武林门派,早年间有岳阳门十雄称霸地方,仗着脱胎武当一门的缘故,广收弟子,教出来的徒弟,多半进了地方各级官府,充任公门捕快,或者入职卫所,门下更出了不少四品三品的将军,靠着军政势力,更是广置办产业,欺压百姓,堪称地方一霸。
早年间,岳阳门先与蜀中唐门争雄,将唐门势力彻底赶出了胡广一省,后来又将东进的青城派势力赶了回去,一时间跻身武林外九门之列,成了武林中响当当的门派。
岳阳门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产业便是镖局,分局遍布两京一十三省,乃是本朝第一等的镖局。
宗门以骆姓氏为尊,执掌门户世代相传,数年前岳阳门的掌门暴毙,便由辈分尊崇的上一辈老宗师神拳太保骆千海暂代。
对于岳阳门中的一般子弟来说,他们干的就是千里走镖刀头度日的营生,平日里也过惯了欺男霸女的日子,鬼晓得最近又发生了什么大事,代掌门骆老太爷忽然下了严令,要门中的弟子老老实实奉公守法,一定要收敛一翻。手下门徒深知骆老太爷的刑罚手段,连日来都夹起了尾巴做人,街道市面上,倒迎来了几日难得的清净。
叶飞自洞庭湖上抢得了师父当年用过的宝剑之后,本想直接返京,却又收到了锦衣卫传来的秘信,先是询问了一番岳阳门重金卖剑的交易始末,接着又要他亲自纠察一翻,再进京汇报。
洞庭湖一行,叶飞虽然弄丢了二师伯的历秋剑,但此时隔十年,却再次寻回了师父的宝剑,他心怀大慰,便支开了同来的那位跟班小旗,独自摸到了岳阳门的地界。
在岳阳门总舵附近游荡了数日,将岳阳门的守卫消息摸了一遍之后,叶飞又趁着夜色摸进了岳阳门总坛的宅门,锁定了代门主的处所。
月黑风高夜,有几个下人引着一位身着百衲衣的中年男子,来到了后院一处僻静的小屋里,叶飞悄悄尾随其后,屏吸凝神伏与窗下偷听。
下人掩门离去,屋内二人一两句客套之后,便径直对话。一个粗壮雄浑的声音故意压低了几分道:“骆老爷子,这番祸事着实不小啊!”另一个苍老精干的声音叹了几声,接道:“您是上三门的掌门之一,统领着江湖外九门,可一定要救我岳阳门一救啊!”
那粗声数落道:“救?怎么救?你当年干下了好事,如今八成是专门来寻仇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扑通”一声,有人重重地跪于地上,紧接着那苍老声音央道:“小老儿悔不当初啊!但大家都是武林一脉,外九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小老儿恳请周帮主伸伸援手,救救我门中的子弟吧!”
“外九门总门长?周帮主?——莫非是丐帮帮主周大雷?”叶飞再次屏吸凝神,但觉得屋内二人呼吸迥与常人,一身的修为隐隐都在自己之上,这便确定了屋内那个说话粗壮雄浑的,便是丐帮帮主周大雷。
又听周大雷将那人扶起,语气少见缓和,道:“骆老爷子,这次我也不知道出手的是哪一个,但我门下报告说,洞庭湖中心的岛上住着一户神秘人家,手下纠结了不少能人异士,其中一个,便是当年的点苍三剑之一的陆苍松,有不少股势力想上岛探查,都是有去无回……”
那苍老的声音颤道:“会……会是哪一个呢?”周大雷出了一口粗气,道:“据我所知,他们之中,当年那场惨祸死了两个,你弄死了一个,还有一个被圈在京城,这四个是不可能了。另外两个生死不明,也不大可能!数来数去,只有那位赤手灵屠跟玉箫剑了!”
“玉箫剑?不就是义父与师父的结义兄弟吗?难道住在洞庭湖中的,是他?”叶飞恍然大悟:“那么那个姓陆的,便是通背圣手陆云汉了!那么这二人口中的赤手灵屠,也必然是义父他们结义兄弟中的一个了,这又会是谁的江湖称号呢?”这些年义父从未对自己提过他们的结义兄弟,所谓“玉箫剑李飞云”的称呼,还是当年师父楚江寒对自己讲过,叶飞听得热血沸腾,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膛跳出来了。
那苍老声音由颤声变为惊惧,几近无声:“难道是……赤手灵屠?”
周大雷道:“我看不像!你岳阳门害死他的义弟、夺了他的佩剑不说,这几年来更是欺压地方祸害百姓恶事做尽,依着赤手灵屠的行事风格,他要是出手,就会像对海沙帮一样,给你岳阳门来个灭门!”
“害死义弟、夺了宝剑”——当年的一切,又从叶飞的脑海穿过,师父楚江寒,就是被岳阳门一路追杀,最后葬身无底深坑,叶飞鼻子一酸,双眼早就模糊了。
那苍老的声音喘息道:“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不是他,看来真不是他!”
周大雷哼了一声,用鄙视的语调说道:“要不是这些年武林屡遭变故,这当口儿,我们这些武林中人必须齐心协力以图自保,凭着我周某和当年闲云庄的交情,你这档子事情,我是不会管的!”
那苍老的声音再三感谢道:“小老儿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周大雷接着道:“我来问你,你既然得了这把宝剑,又何必在这个档口拿出来卖钱呢?”
那苍老声音答道:“事已至此,我也就直说了:这些年我岳阳门为了争夺外九门的名号,先是挤垮了青城派,后来斗倒了唐门,自身却是损兵折将耗费钱财元气大伤,先是死了掌门,湖广的生意又被……又被……被贵帮的贾员外挤垮,我自接手岳阳门之后,更是捉襟见肘,眼看支撑不下去了,这才……这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想弄些现银到南洋倒些买卖……”
周大雷哼道:“投其所好不成,便强买强卖,乘机敲竹杠,对吧?”
那苍老的声音道:“周帮主,事已至此,咱们该怎么办呢?”
周大雷道:“眼下可不止玉箫剑一人,可你别忘了,还有一个陆云汉与他们也是生死之交,若是他们将昔年的几个兄弟都找来,弄不好,会掀起一场风浪!”
那苍老的声音唉声叹气道:“都怪我,当年起了歹心,非要夺什么宝剑……如今他们要是真为复仇而来,那我这岳阳门上上下下可怎么办呀?”
往事历历,仇恨顿生,叶飞再也忍不住,他抽出了掌中宝剑,大叫一声踢烂门窗冲了进去。
屋内的周大雷正和白发苍苍的神拳太保骆千海拥灯对坐,一点寒光直取骆千海,“骆老贼!纳命来!”
周大雷先是一惊,紧接着手中钢杖奋力挥去,替骆千海荡开了这凌厉的一剑。叶飞凌空翻身又一剑向骆千海刺去,周大雷手中钢杖翻飞,纵身上前,抵住了叶飞,二人斗在了一处,转瞬之间已经互换了数招。
骆千海扑向墙壁,取下了挂在墙上的鬼头宝刀,使出了祖传的八卦游身刀,纵身上前来夹击叶飞。三个人斗在一处,转眼斗了三十余招。
周大雷力猛杖沉,骆千海刀法精妙,叶飞虽有宝剑在手,但以一敌二,多年苦练的七十二路丹阳剑法也发挥不出威力来。
正酣斗间,叶飞忽向骆千海大叫道:“骆老贼,还记得当年被你害死的楚江寒吗?今日特找你报仇来啦!”骆千海被他言语一惊,手上大刀放慢,跳出圈外使劲揉了揉眼,见这是个二十上下的少年,惊疑道:“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这些?”
骆千海撤刀避开,叶飞压力骤减,多年苦练的剑法立时娓娓使来,又仗着手中宝剑,七八招内,已经将周大雷手中的钢杖斩为数段。
周大雷认出了镇岳宝剑,也认出了这手七十二路丹阳剑法,大惊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叶飞斩断对手钢杖,一时间占了上风,又挥剑向骆千海扑去,骆千海虽然惊惧,但他久经战阵,使开宝刀从容迎上,又过了数招。
镇岳剑天下利器,更兼叶飞剑法高明,数招内又将骆千海掌中鬼头刀斩断,骆千海眼见不敌,仓促间向周大雷身后躲去。
周大雷丢了半截钢杖,大喝一声,竟使出了绝技奔雷手,双拳挥出,中途又陡然变拳为掌,力道更是一道跟着一道而来。
叶飞惊叫道:“奔雷手?”忙撤剑提气,以左掌使了一招风灵掌中的招数相迎。一来是叶飞年轻功力不及周大雷纯厚,二来是单掌迎双掌,叶飞大叫一声被震飞了数步,后背撞在柱子上,才泄去了力道,但一时间浑身绵软,再也提不起真力来,顺着柱跟滑了下去。
周大雷一招取胜,却更加吃惊,问道:“小伙子,你的武功,究竟是跟谁学的?”
骆千海虽然年长神算,但他武功见识远不及周大雷,这一番比斗下来,竟未认出叶飞的武功门路,只看到周大雷一招将这少年打得倒地不能起身,便大跨一步,上前问道:“你究竟是谁?你怎么知道楚江寒?”
周大雷面色凝重,道:“骆老爷子,你当真没看出来吗?”骆千海疑问道:“看出什么?”周大雷长输了一口气,道:“他的武功路数。”
屋中一灯如豆本就昏暗,更何况叶飞正瘫坐在地上,骆千海瞧不清楚叶飞的面容,便上前几步,蹲下身子刚要看个仔细,忽然叶飞剑尖一挺,镇岳宝剑已经从骆千海前胸穿堂而过。
周大雷这才反应过来,大叫一声挥掌打去,叶飞伸脚将骆千海的身体踢向了周大雷,身体微微一缩躲开了一掌,翻起身来正要跳窗,周大雷侧身闪过骆千海的尸体,再发了一掌,叶飞闻得掌力又来,回身挥掌借着周大雷的掌力,轻飘飘落到了院子中央。
周大雷追了出来,又问道:“小兄弟,你究竟是什么人?这宝剑是哪里来的?这身武功,又是跟谁学的?”
叶飞回道:“周帮主,我只告诉你,这姓骆的做了恶事,今日我是来讨账的!”
房前屋后人头攒动,呼喊声瞬间大起,已经有人冲进房中,抱着骆千海的尸首大声痛哭,叶飞抱拳道:“周帮主,代我向你徒弟韩筱锋问个好!”说罢纵身跃上了屋脊。
岳阳门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近侍子孙哭成一团,青壮徒众叫嚷然着抓贼,周大雷回过神来近前一看,骆千海已经不省人事。
有两个年迈的门中长者一面吩咐收殓尸身,一面号令门众外出拿人,周大雷被晾在一边极为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那二位长者吩咐布置了一阵,方才将周大雷请到了偏殿。
一个身材瘦小的老者问道:“周帮主?您怎么会在此地?可曾认出了凶手的面目?”周大雷外粗内细,不敢轻易张口,便问道:“不知前辈怎么称呼?在贵派之中担任什么职务?”那老者道:“老夫骆万海,乃是千海公的叔伯弟弟。”听得对方是硕果仅存的岳阳门十雄之一,周大雷这才道:“事关机密,周某不得不谨慎,得罪了。”
骆万海会意,即独自一人将周大雷请到了自己僻静的书房之中,又吩咐下人徒众不得靠近,这才客气道:“此处僻静,周帮主有话但请直言。”周大雷这才将骆千海如何重金卖剑、帮众如何失踪的前因后果详细说了一番。
那骆万海精明老辣,时不时出言试探,总算将前后始末了解清楚了,这才道:“我兄长处世自有不当之处,但无端遭人杀害,此仇此恨,我岳阳门上下也断不会轻易放过。”
周大雷道:“那凶手手执镇岳宝剑,剑法出神入化,虽然二十上下,但俨然已有宗师风范,他以一人一剑,独斗我二人,还杀了千海公杨长而去,委实难以对付,前辈,千万要慎重啊!”
骆万海听出了他言外之意,便道:“老夫也晓得利害,如今有个飞玄门压着,武林各派不敢轻易生起事端,我岳阳门只好走走官府的路子,对外只说有巨盗潜入岳阳门盗宝不成,反将我兄长杀害,令公门广布文书四海追查,不知周帮主以为如何?”周大雷点头道:“如此最好!”
骆万海拜道:“光我岳阳门这点手段,是万难捉住真凶了,周帮主,您是外九门的总门长,可一定要为我们岳阳门主持公道啊!”周大雷道:“此事须得仔细应付,若是处理不当,便会招来飞玄门,你我需要谋划仔细!”当下二人又谋划好了说辞,找人画好了图像,即遣人前去报官,张贴文书布告去了。
周大雷布置了一番,便连夜派遣门中弟子执亲笔书信北上嵩山少林寺,向少林方丈表明来意,自己则亲自西上武当,打算邀请武当掌教,再赴华山邀请武林盟主赵岵,共赴嵩山少林商议对策。
闻得本地名士骆老爷子惨遭贼寇入室行凶杀害,越州知府连夜升堂,亲赴凶案现场勘察,一面上报省里,一面派下了海捕文书,数日之间,告示遍布胡广一省,初出茅庐的叶飞,一夜之间,成了海捕的大盗。
叶飞在岳州府东躲西藏了数日,眼见岳阳门不知从哪里招来一帮江湖高手冒充官府公人,拿了自己的画像在大街小巷,叶飞眼见事情闹大,便北渡洞庭湖,逃到了江北地界。
又过了数日,京城传来密令,召叶飞秘密回京复命,一路上不可惊动任何人,叶飞怀着忐忑的心,只好走陆路取道河南北上返京。
一来不住官驿,二来少了接应侍候,身后还有一干公人纠缠,叶飞这回算是吃到了苦头,也见识到了民间疾苦。
河南平原最广,按理来说良田最多,但北上以来,满目皆是良田荒芜蒿草丛生,村落破败十室九空,与邻近的湖广一省简直天壤之别。
叶飞在公主府闭关十年,过了十年锦衣玉食的日子,出得关来便摇身一变成为了豪门子弟,公干又在威震天下作威作福的锦衣卫中,南下以来,从来都将心思放到了自己的事上,几时低下头来认真看过地上的蝼蚁?也好似真的忘记了自己幼年便吃过苦挨过饿,经历过生生死死。
一路凋零荒凉,叶飞身上有大把的银子,却买不来一匹像样的脚力,只得步行,途径信阳城,又遇上了岳阳镖局的镖车,押镖的乃是岳阳门河南分局的,叶飞少年心性一时玩心顿起,索性找来街边的乞丐,将身上衣物尽数换了,又将宝剑连同一块枯木用布条扎成拐杖,乔装做了乞丐,远远跟在了镖队的后面。
押镖的队伍十个人,一个镖头稍微年长,其余人大概都是徒弟,分不清那些事趟子哪些是手赶车的,也没有什么规矩周详可言。一行人赶着五辆车,头一车内坐了一对夫妇,后面四辆都是行李,胡乱的绑着,看这懒散的架势,倒也不似拉的是什么贵重物品。
都说走镖的精明,但叶飞也没瞧出这伙人精明在哪儿,自己跟了有三五日,这伙人也毫无防备自己的心思。
途径一座镇甸,镖队打尖吃饭。叶飞看到捉拿自己的告示早就让人贴在了墙上,心下不敢大意。远远又听见了这对夫妇的议论,这才知道这对夫妇原是在河南做官的,因不满上司**,一气之下便挂冠而去,至于做的什么官,又为什么请来岳阳镖局的护送,这就不得而知了。
叶飞武功有成耳力极佳,远远又听见两个粗细不一的声音议论道:“瞧见了吗?这是岳阳镖局的,你说巧不巧?”
粗声的道:“这有什么稀奇的,岳阳镖局是江湖上头一个的镖局,哪个地方没有啊?”细声的道:“头一个的镖局?岳阳门如今的当家都能叫江洋大盗给做了,还是入室杀人,我看也没什么了不得,还号称什么武林外九门之一,我看现如今的武林各大派,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粗声的道:“你说那是真的吗?”细声的道:“这他妈还能有假?死的真真儿的!”粗声的道:“不是这个,是官府的告示,捉到凶手,官府赏银千两,岳阳门再赏银千两。”
细声的道:“官府的告示还能有假?你也不看是哪里出的告示?湖广那边的!这几年就数湖广一省富裕,区区千两银子,拿得出来,拿得出来!”
粗声的道:“怎么样?咱哥俩试试?”细声的道:“试个屁!这告示发了好几个省了,有多少武林好手都惦记着呢,哪轮得着咱们?再说了,岳阳门的骆千海号称是神拳太保,也称得上是一代宗师,能够把他做了的人,能是好对付的吗?”
粗声的嘿嘿一笑,道:“怎么着,你是怕了?这些年当真是被飞玄门的吓破了胆儿?咱们两个好歹是昆仑派出来的,早就脱离了山门就不说了,可这些年的苦日子还没过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