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三回武林旧事
韩筱锋在岳阳城一待便是数日,无论是丐帮,还是岳阳门,都没有什么消息传来,左等右等,终于还是等来了师父周大雷。
丐帮帮主周大雷只身从山西赶来岳阳府,并亲自会过了岳阳门当家的骆千海。
没人知道丐帮帮主周大雷与岳阳门当家的骆千海商量了什么,但第二日之后,两派居然同时召回了前去打探消息的人马,并同时向本门中的子弟传下命令,对于此事,不得追问,也不得追查。
周大雷会过了骆千海之后,来到了丐帮的岳阳府分舵小住了几日,临走之时,特意将韩筱锋叫到跟前,并以难得的和蔼口气教导了一番,拿出了岳阳门骆千海写给贾员外的书信,道:“孩子,你这就回去告诉贾员外,就说岳阳门已经收到银子,咱们丐帮的人马已经办完了差事返回了丐帮找我复命。他们之所以不辞而别,是怕贾员外又有赏赐,咱们丐帮得了贾员外不少好处,这次也就全当是回报他了。”
丐帮加上岳阳门两家,整整七十四人外加五十万两白银神秘消失,身为本帮的帮主,师父周大雷居然下令撤回前去打探消息的弟子,并打算不去探个究竟,韩筱锋望着素来恩怨必报的师父,大为不解,便问道:“师父,这可不像您老的处世风格,您是不是已经知道是什么人干的?是不是对方势大,咱们惹不起?武林中除了少林、武当两派,还能有谁是咱们丐帮也惹不起的?师父,您告诉我,究竟是少林派干的,还是武当派干的?”
周大雷两眼一翻,呵斥道:“住口!哪个对你说是少林、武当干的?这两派与咱们丐帮历来是有交情的,这话要是传了出去,岂不是挑起争端吗?”
韩筱锋问道:“不是少林、武当,那是不是官府干的?”周大雷大怒,一个耳光扇向了韩筱锋,呵斥道:“住口!”
两行热泪滚滚而下,自小到大,师父不知打了自己多少次耳光,但唯独这次他是不服气的,他头一次觉得师父的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气打了折扣,竟然不再护着帮中的弟兄,甚至不顾他们的死活了。
一股怒气喷涌而出,韩筱锋盯着师父冷笑道:“懦夫!”
周大雷睁大了双眼,双手抓向蓬松的花发,低下头去,久久没有回应,紧接着,那宽大的肩膀剧烈的都动起来——这个粗狂的糙汉竟然哭了。
韩筱锋心下懊悔,猛地跪在地上,爬向了师父,颤声道:“师父……都怪弟子糊涂,是我胡说八道……是我胡说八道……”
周大雷双手一抹眼泪,抬起头来,挤出一抹笑来,伸手一拍韩筱锋的肩膀,道:“起来!你长大了,别动不动就跪在地上,男儿膝下有黄金嘛!来,起来!”韩筱锋望着师父满头的花发,心下一阵酸痛。
韩筱锋站起身来,紧挨着师父低头站好,师父周大雷坐在椅子上,抬头望着他,柔声道:“师父有七个徒弟,从小打你打的最多,你恨不恨师父啊?”韩筱锋摇了摇头,也不说话,只是冲着冲着师父一笑。
周大雷道:“你为人正直忠厚,看似比你另几个师兄弟笨,其实是师兄弟中最适合练咱们本门的武功的一个,你师祖和师伯,还有我,其实都是拿你当下一任掌门来培养的……”他挤出一抹笑来,接着道:“哪知教着教着,就不对路子了,武功是学成了,可你的心性禀赋却不是个当帮主的料子,你师祖说是被你师伯带坏了,我看不然……”
周大雷从来就是糙人严师的做派,生平头一遭像是慈父一般对自己说话,韩筱锋心里升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意,低声道:“师父,我胡说的,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周大雷道:“这是什么话?你要不认为师父窝囊,那不是我周大雷的徒弟!”韩筱锋内心愧悔自责,一时也不知如何回话。周大雷道:“咱们丐帮就是一群叫花子,连饭都出不抱,这才凑到一起来的。我身为一帮之主,管着天底下大大小小的叫花子,一下子失踪了七十三个,心里能不着急,能不想着找到他们吗?他们要是等闲被人害了,我能不去为他们报仇雪恨吗?”
韩筱锋又忍不住问道:“师父,难道他们真的杀了岳阳门的人,就地分赃跑了?”周大雷摇头道:“这是什么话?你严师叔是八袋长老,能领着手下做出这等腌臜事来吗?”韩筱锋道:“那您为什么和岳阳门的串通好了撒谎,还下令不让人找了?是不是真的被咱们惹不起的人给害了?”
周大雷道:“你还年轻,有些事情,师父也不能对你实说。江湖上的事,哪有那么简单,人杀你一刀,你就还人两剑,那这个天下岂不都成了打打杀杀的世道?我身为丐帮的帮主,手底下管着千千万万的叫花子,不得不为他们作长久的考虑。这些年来,咱们丐帮日渐壮大,师父我身为丐帮帮主反而高兴不起来,你道是为什么?那是因为越来越多的人吃不饱饭,才当了叫花子。独独胡广一省情况还好些,这些年来不仅没有灾祸,还有像贾员外这样的善人扶植,武林中也好不容易得来的将近十年太平。”
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这世上多了一场打打杀杀,就至少会多死一口壮丁,也就意味着天底下会有一家的父母妻儿失去依靠,我丐帮将有可能多出几个人来。不是师父不管,而是这件事情牵扯太大,搞不好就会掀起一场武林风波来,到时候杀戮再起,死的人可不止这几十个,武林势必又迎来血雨腥风不说,更会破坏地方安定,掀起更大的祸事来。所以我只能选择牺牲咱们丐帮的七十三条性命,来换取武林的安宁……”
韩筱锋道:“可是,咱们连找都不能找了吗?”
周大雷道:“找到了又如何?听师父的,你老老实实回去,该干嘛就干嘛去吧!”
韩筱锋还要再说话,就被周大雷连哄带劝推出了屋子,命令他连夜返回襄阳,将书信交于贾员外,韩筱锋只得满怀不甘与悲愤,连夜返还了襄阳。
返回了襄阳城内,依旧是日头向西,贾家大院的一切照旧,老迈的管家指挥着家丁张罗着点灯,这是贾家大院的老规矩,彻夜的灯火通明,是为了防贼。
老管家说老爷已经睡下,韩筱锋只好怀着沉重的心思来到了后院,准备睡上一觉来洗刷连日的疲惫。
大小姐莹莹早已经等候在韩筱锋住的跨院门口,见了韩筱锋回来,笑着迎了上来,并立刻吩咐丫鬟准备酒肉,直接端到韩筱锋的房内。
韩筱锋虽然是师承丐帮的帮主,但算来还是那最不争气的一个。虽然日前才得知原来自己才是师祖师父最器重的一个,但他深知自己绝不是能够号令武林门派叱咤风云的材料,便连贾家大院这些里里外外的产业也打理不了。
自己自幼孤苦被师祖师父收养,在学武之余才跟着帮中认字的前辈们认了一些字,算来算去,除过头顶一个帮主嫡传的帽子,还是跟帮里其他学过拳脚的兄弟们一样,既然当不了什么坛主长老,就不能可一辈子混在人堆里当个受人白眼糟践的叫花子,后半辈子的道路,不过是走镖贩货,替官家财主干些看门护院的营生。
他是怀着一颗报恩之心来到贾家大院做事的,贾员外善人善行,是有大恩与丐帮的。
这位贾大小姐人也漂亮,知书达礼不说,待自己也是格外的好。他不向贾员外一样虚伪,在外广播善明,私底下却干着勾结官府,彻夜宿娼的勾当。更不是贾夫人一样无耻,请和尚来家里作法祈福,深夜背着人留宿僧侣。
韩筱锋自幼便受到师父的严厉管教,动不动就要遭受责罚,更是师兄弟和帮众取笑的对象,而独独这位年轻貌美,知书达礼的富家大小姐,从来没有嫌弃自己是叫花子出身,处处对自己周详客套,也没有拿自己当做下人一样呼来喝去。
韩筱锋曾经不止一次的幻想过将来能够娶这位贾大小姐为妻,和他双宿双飞举案齐眉,可偏偏他这不争气的耳朵,曾在无意中听贾员外和夫人私下里提到,这位贾大小姐曾经在外地做过妓女。韩筱锋如闻惊雷,自此对这位贾大小姐敬而远之,再无什么男女的非分之想。
大小姐贾莹莹美目顾盼,围着自己嘘寒问暖,竟然跟着自己进了屋子。
韩筱锋浑身直冒冷汗,既不能当面让大小姐自重,又口拙无辞,不会委婉地提示她,只是红着脸道:“大小姐,这是下人的屋子,你怎么能进来呢?叫老爷和夫人知道了,小的可吃罪不起。”
贾莹莹胆大而又不失分寸,轻轻一笑,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怕的什么?我找你是有要紧的事情讲,进屋说最好。”
不一时丫鬟端来酒菜,大小姐贾莹莹大大方方地接过,当着丫鬟的面道:“老爷说了,韩大哥这次替老爷挣了大功劳,要我好好感谢一翻。老爷现下身体欠周详,吩咐我待他向韩大哥说些生意上的机密,你告诉他们,不要让人来打扰。”丫鬟应声而去,随手关上了房门。
贾莹莹摆开菜碟,替韩筱锋斟好了酒,大大方方地递了过来。眼见大小姐上赶着要与自己共处一室,韩筱锋本就不知所措,又想起这位大小姐曾经的妓女身份来,韩筱锋更是从心底升起了一股嫌弃,板着脸说道:“大小姐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
贾莹莹伸出柔葱亲捧酒杯递了过来,道:“韩大哥奔波辛苦了,先用些酒饭,解解乏气再说不迟。”韩筱锋无奈接过酒杯来,放在了桌上。大小姐又拿起了筷子,递到了手上,大方地道:“先吃些东西吧!”
大小姐诸般周详,韩筱锋推拖不过,端起饭碗来使劲扒了几口,大小姐又举起筷子,不住往他碗里夹肉添菜,韩筱锋胡乱的刨了一碗米饭,伸手要抹嘴,大小姐又笑着递来一块手帕塞到了他手里,道:“用这个!”
一股香味扑面而来,韩筱锋双面一烫,胡乱地捏在手里一抹油嘴,将那块香帕丢到了桌子上,抓起酒杯来仰头一饮而尽。
大小姐站身来,自然而又迅捷的拿过酒杯,替他斟了酒,脚下一挪身体靠近,伸出纤纤玉手又递了过来,慌得韩筱锋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一股更加浓烈而又醉人的香气冲上了韩筱锋的头顶,韩筱锋心跳加快,双颊一热,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
“大小姐,我……我自己来就行……”
贾莹莹低头掩面噗呲一笑,微微一侧身后退了半尺。裙摆摇曳,腰身似水,韩筱锋下意识地望向了贾大小姐的双臀,他血气方刚,生平从未如此接近过年轻女子,早就神魂颠倒。猛然间想到贾小姐曾经在青楼做过妓女,一股无名的怒火喷涌而出,手上一用力,“啪”的一声,酒杯被捏了个粉碎。
贾莹莹也不吃惊,粉嫩的双颊越发红透了,双眉一皱,轻轻叹了一口气。
韩筱锋感到自己失态,忙岔道:“大小姐,有什么话,您就直说了吧!”
贾莹莹轻提裙摆,坐到了桌子上,以手托腮嘟嘟嘴唇,又叹了一口气。韩筱锋只好再柔声问道:“大小姐,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贾莹莹盯着碗碟发呆,忽然拿起酒壶猛嘬了一口,道:“韩大哥,你可知道我与老爷夫人的关系?”
韩筱锋不敢再看她,轻轻拿过她手中的酒壶,道:“大小姐不是老爷的侄女嘛!襄阳城里头谁不知道啊?”
大小姐换了个手拖住腮帮,轻飘飘地道:“是老爷的侄女没错!也是老爷从妓院里解救出来的妓女!”
韩筱锋听得不知所措,结巴道:“大小姐……你胡说的什么!”
贾莹莹又拿起酒壶来嘬了一口,道:“我没有胡说!我十岁就死了爹娘,被人贩子拐到了洛阳,算是自幼在妓院里长大的,十四岁便卖笑接客,要不是老爷找到我,这会儿不定在干什么?”
韩筱锋心一软,再次抢过她手中的酒壶,道:“大小姐你喝多了,莫要再胡说了!”
贾莹莹转过脸来,问道:“韩大哥,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你是嫌弃我脏,才故意躲着我的,对不对?”她说的不悲不喜,一双猫儿眼泪水盈盈,却不落下,越发惹人怜惜。
韩筱锋慌道:“我是个叫花子出身,配不上大小姐!”
贾莹莹颤声道:“没有人下生就愿意当叫花子要饭遭白眼,也没有人一落地就愿意当婊子被人骑的,对不对?我不下贱,对不对?”
韩筱锋望着眼前这个不可方物的娇娃,顿生出一股怜惜之意,道:“你是贾府的大小姐,每人能够轻视你!”
贾莹莹一抿嘴,笑着道:“我要不是贾府的大小姐呢?”韩筱锋道:“也没人会轻视你的!”
贾小姐话锋一转,道:“你知道老爷跟岳阳门的做了什么买卖吗?”韩筱锋一惊,忙问道:“你……你知道?”贾莹莹道:“那天我路过老爷房间,偶然听到他好像在跟你们丐帮的什么姓李的长老说话,老爷原来是花了五十万两银子,买了岳阳门一把什么宝剑?”
韩筱锋惊道:“一把宝剑?”
贾莹莹道:“嗯,是一把宝剑!好像还是江湖上一把最厉害的宝剑。岳阳门的派出了当官的来交易,原本想让官府的押着银子去湖南,可没想到官府的走了消息,上面不让官府的参与,那个岳阳门的这才想到了让你们丐帮的押送。后来,银车到了洞庭湖上,还像是被什么厉害的武林中人给截了,人也杀了,银子也抢走了。现在朝廷的锦衣卫已经派人来暗中查案了,那位姓李的长老说,锦衣卫介入了,你们丐帮和岳阳门的都不敢再管了,只能自认倒霉……”
韩筱锋想起了师父的话来,这才明白,一旦是锦衣卫介入,那丐帮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深陷下去了。
贾莹莹含情脉脉地盯着韩筱锋入神,韩筱锋却一门心思地思索着这件事背后的纠缠,二人共处一室,却各怀心事。
韩筱锋思索了一阵,问道:“那是一把什么宝剑,现在还在老爷手上吗?”贾莹莹道:“早就不在了!银子送出去了,那把剑也叫人给偷了,老爷得知银子没送到后,便病倒了!”
“偷了?什么人干的?”韩筱锋猜测这一定是下手夺财害命的两边都吃,便接着问道:“你听清楚没?”
贾莹莹摇头道:“什么人偷的老爷也不知道,我只听了个大概,具体的也说不上来了。”
韩筱锋闻言又陷入了深思。
贾莹莹忽然泣道:“如今老爷因为害怕江湖上的人找他算账,就病倒了,老爷要是一病不起,我又该怎么办呢?”
眼见贾大小姐越哭越伤心,韩筱锋又嘴拙不会安慰,只能走到身边像哄小孩一样一个劲的让她不要哭。
贾大小姐越哭声音越小,便连早年的经历也念叨了出来:“……要是老爷一病不起,我又该去依靠谁呢?”韩筱锋正自不知所措,大小姐贾莹莹却已经扑到自己怀里嚎啕大哭。
大小姐芳香袭人,像水一样缠住了自己,韩筱锋血气方刚,一时间竟然舍不得放手了。贾小姐哭了一阵,像个猫儿一样依偎在韩筱锋的怀里,忽然伸出了双臂,勾住了他的脖子吻了上来,二人缠在一起滚到了地上。
韩筱锋意乱情迷,竟也忘乎所以。良久之后,猛然清醒过来,一把推开了贾莹莹,道:“大小姐,这不行啊,我……我早已经与人定下了婚约,不能……不能再跟你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