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周的话可谓大不敬,若在别处,我们锦衣卫听到了,都会毫不犹豫上前捉人,投入大狱,然后以诽谤朝政之名,杀无赦!何况今日鼎鼎有名的东厂太监也在场,我曾经听人说过,东厂纵有千般不好,但对于朝廷忠心耿耿。他们把岳飞当成守护神,每天祭拜,维护国体方面从来是当仁不让。我瞄着林生看,只等他一句话,我便会站起来。那殷华淡淡笑着,眼神不时飘过来,只是今天的林生似乎毫不介意,依旧饮酒,其余人也是谈笑自若,我一时迷惑,或许他们是朋友的缘故?亦或想到明日的截杀,或许小不忍以乱大谋吧!而那宁溪静静听着,娇美的脸庞惹得不少人侧目,甚至那温夫人,也是不时把赞许目光投在她的脸上。我思绪杂多,却不敢乱动。倒是巴图等人得意非凡,不时投来目光,分明是趾高气扬,满是挑衅。
殷周又道:“虽然北元遁逃塞外,明军也多次讨伐,现在看上去这里很太平,实际上却埋下天大祸根。试想一个国家太平日久,必然贪图享受,置天子于国门,早晚都是他人囊中之物。英宗皇帝的故事,不见得只会有一次发生!”
“金陵虎踞龙蟠,自古便有天子之气。江南富庶,粮米充足。太祖皇帝不过是一和尚,却能扫平群雄,建立大明,实乃借江南之力,得天下之惠。北京处于苦寒之地,风沙恶劣,诸边不宁。而永乐皇帝所说抚绥边疆,顺导夷民,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他是被江南的杀戮弄得心神不宁吧。”言语之中,对于当年的靖难之役,多有抱怨。
林生微微一笑,道:“西晋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此一时彼一时,居安思危,此乃圣贤之道,是万古不变的道理。天子守国门,为的是天下长治久安。不错,北京虽然不如江南富庶,然从五代开始,几百年间一直处于胡人之手,使得中原无险可守,我大明太祖皇帝,英明神武,恢复汉家江山。太宗皇帝睿智,思虑深远,迁都于此,经几代人经营,这里早已换了模样!抚绥边疆,顺导遗民,此乃洪武皇帝所说,就是为了天下太平。至于你说的太宗皇帝怕江南的戾气,试想这北京城周边,古今杀戮战场何其多耶?!”殷周哈哈一笑,道:“洪武皇帝倒有几番见识,只是他这个四儿,却不是省油灯。靖难之役,可谓人伦惨剧,就算他做了皇帝,还不是孤家寡人!?”殷周的话越来越不敬,看得出有几分醉意。我看着林生,只要他一句话,我必然会出手,而不远处那个李多元,阴冷的目光一直都没有离开我。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其致之。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废。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贞将恐蹶。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称孤、寡、不谷。此非以贱为本邪?非乎。至誉无誉。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我们都是小人物,如何能操纵国家大事?之所以说到土木堡,是这里距离土木堡太近,实际上都是些宫中旧闻。咱家和先生本是多年好友,却是十几年未能相见,今日相见,万分高兴呀!”林生侃侃而谈,他虽是公公,但声音底气都很足,而他的才华更是让人刮目相看。
殷周笑笑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迭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林兄的话,让我倍感欣慰,只可惜林兄在宫中,不像我们漂泊在外,见识大不相同。殷某虽然是汉人,但心里早已没了这个国家。”故意看我们几眼,又道:“大明江山看似铁板一块,实际铁板之下,暗潮汹涌,就算是永乐皇帝在世,不也有那唐赛儿起事?!时下新君登基,听说也是一位不靠谱的小子,朝政混乱,呵呵,当年朱皇帝雄心勃勃,怕是泉下有知,也是无可奈何吧!“
做官差的,听了这话没有不变脸色的,这里毕竟是大明的疆域,殷周说这话,确实无法再听下去,我坐直身躯,手已经摸向那短剑,看着那林生。而其他人也是一样,都把目光集中在林生身上。
林生脸色微变,却很快变了回来,忽然一举酒杯,道:“你老兄喝醉了吧,罢了,罢了,你我都是秀才出身,指点江山,还是别人的事情,暂且如此吧!咱家敬大家酒!”汪夫人亦点头道:“公公说的是,国家大事,怎么是我辈能参与的,寒夜慢慢,大家多喝些酒驱寒!”殷周淡淡一笑,却不再多说话。
众人接着喝酒,气氛却有些尴尬,不是刚才那样放松,我见那宁溪一脸茫然,想必她也和我一样,不清楚以前的旧事,那位殷华倒不时把目光投向我这里,偶尔遇到,彼此笑笑,我一直觉得她眼熟,只是不知道在哪里见过她。
而后场面渐渐冷清,大家喝了几杯酒,外边传来梆子响,已是三更天了,随即大家就散了。林生拉着殷周去他房间,而殷华示意李多元跟着,自己则去了别处。我护送宁溪小姐回房,她一言不发,待到了门口,她忽然转过身来,俏目圆睁对我说:“你今天让我很生气,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拱手施礼,宁溪砰地关上了门。
我无趣地回到屋里,宁博阳跟进来,问:“你们谈些什么?我看林公公都有些喝多了?”我坐下道:“林公公回房没有?”
宁博阳道:“哈代早派人过去了,你们都说什么了?一个个看上去兴高采烈的。”
我心中诧异,抬眼看他,道:“还不是陈年烂谷子的事情,林公公遇到他多年前的一个朋友,两人唠了好半天,嗨,明天我们在这里歇一天吧!”
宁博阳一愣,道:“不是去土木堡么?”我白了他一眼,说:“外面的雪太厚了,车马跑不快的,天气寒冷,而且今晚许多人都喝多了,明早不一定能起来,姑且这样吧,你安顿好各位兄弟,我也睡下了!”
宁博阳失望地离开,我也没想太多,吹灭了蜡烛,躺在土炕上,回味着林生讲的土木堡。进京大半年,前朝的典故多少知道一些,大多数人暗地里说是王振的专权,导致了英宗皇帝被擒,但今天林生的话,却是另有隐情。
我是想不明白的,但我感觉到这里面的水太深了!今晚谈笑风生的这些人当中,明晚未必会在人世。我想到了李多元,他的本事很大,和巴图他们没有交过手,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继而又想到宁溪,她为什么跑这里来,难道真是为了一时好奇吗?还有那位殷华,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她的声音悦耳动听,眉宇之间的英气,让人过目不忘。我一定是见过她的,能在哪里呢?我苦苦思索,把自己做锦衣卫以来的经历细细想了一遍,猛然间,我想起她是谁了,她就是那晚在锦衣卫诏狱救走余七的人。
我一机灵坐起来,感觉浑身都是汗!他们都是什么人呀?
此时,外面一片安静,只有寒风吹得窗棂吱吱作响。我一时困意皆无,心想那殷华就是劫狱之人,本事定然不在我之下,他们那么多人,李多元也是高手,我们如何是他们对手?而这个林生,仅仅有两个随从,加上我,不过四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