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忙说是,又喝了几杯酒,我昨夜几乎没睡,不禁打了几个哈欠,三人见状,也便收杯不再喝了,继而退下,哈代送出二人,我倚靠在椅子上,取出那份供状,看了看,油然而生一股悲凉,供状上说杨洪结党营私,贪污受贿,试想杨洪家贫如洗,几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如何还是贪官?这世道真是太难了,我不禁叹了口气,仰起头来,看着天棚发愣,今天的事情,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忘掉,廖建忠离京,捉拿周缜,杨洪招供,我究竟在做什么?我想着,慢慢闭上眼睛,竟然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总之,我被一阵猫叫声惊醒,外面早已漆黑一片,室内的火烛依旧在燃烧。我有几分口渴,刚坐直身子,一人冷笑道:“你醒了!”我打了一个寒颤,顿时清醒过来,发现旁边坐着一个人,正是白天里吴经济身边的年轻人,我下意识地去摸靴子,短剑还在,那人没有动,只是淡淡道:“如果我想杀你,你睡着的时候,我就动手了。”
我想也是,虽然有几分慌乱,但知道这人不会要我的性命,当下道:“你来这里,是为了吴经济吧?”那人呵呵一笑,道:“你果然还是那么聪明,当然,我来的本意是吴经济。”我很纳闷,那人又道:“你们四个人又吃又喝的,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呵呵,你们果然好黑。”
我想想昨夜的话,道:“何以见得我们黑?我们不过是奉公办事,得罪人在所难免,你跟着吴经济,可知他是做什么的?害了多少人身家性命!”那人不住笑,道:“你们为了取悦刘太监,不惜杀害忠良,岂不是更可恶?”
我坐起身子,道:“大明律在,任何人只要违法了,都要接受惩罚。你到底什么意思?来我这里何干?”那人站起身,扬扬手中的纸,那是杨洪的供状,我心中暗自叫苦,那人道:“我来是传个话,郭二公子说了,别和侯爷府做对,小心丢了性命。不过,顺手牵羊,弄到这张纸,我拿走了,怕是你不好交代吧!”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挑逗。
“既然你找我,是为了吴经济,那你拿这张纸,分明是和我做对!”我故作镇定,心里盘算着如何拿回那张纸。那人道:“你把人放了,便把这张纸给你。”
我点点头,道:“明天一早,就要交上去,所以,你还是给我。至于吴经济,相信我,上午过堂,找个缘由,可以放了他。”那人道:“凭什么信你?”
“你能出入镇抚司,还怕我骗你不成?”
这是实话,我真没想到,镇抚司的警戒如此不堪,不过,我的话让他动了心,那人站起身来,走到我身边,把供状放在桌子上,道:“好吧,我暂且信你一次,明天中午,我在镇抚司门外接人。”
说完,那人便要离开,我一直觉得这个人好熟悉,又觉得他没有太多恶意,不觉笑道:“你白天来过我这里吧!”那人并没有回头,却沉声道:“我们很早便认识了,只是你贵人多忘事!”
我情不自禁“哦”了一声,那人已经悄然出去,很早便认识了?会是谁呢?我是觉得他眼熟,但却记不清是谁,而他肯定是认识我的,我不免心中纳闷,外面忽然传来断喝声:“什么人?站住!”听声音,应该是叶成大。
接着便传来拔剑的声音,我赶紧起身,走了出去,外面渐渐已是蒙蒙亮,叶成大拔出剑,和那人对峙,继而看清来人,我开口道:“叶百户,他是来找我的,让他走吧。”叶成大听我话语坚决,收了长剑,那人回头看看我,略拱拱手,转身便走。
我刚进了屋,叶成大跟了进来,我瞧他神色紧张,知道有事情发生,他关好门,低声道:“大人可知镇抚司变故?”我一愣,摇摇头,道:“有何事发生?”
叶成大依旧低声道:“大人怕是做不了镇抚使了!”我大吃一惊,道:“此话怎么说?”叶成大道:“大人救了我的亲家,我自然感恩不尽,所以,此事大人听了,切莫怪罪。您是廖指挥使的人,廖指挥使走了,您的靠山也倒了,听说刘公公派来钱彩,先做镇抚使。”
钱彩是钱通的哥哥,以前一直传闻他要做指挥使,却没听说过做镇抚使,我心中合计,嘴上道:“我不过是个千户,镇抚使的职位还不曾想过,只是传闻钱彩是要做指挥使的,怎么会降了两级,做镇抚使。”
叶成大叹口气道:“我辈都是小人物,如何知道太多,只是听说,钱彩和石义不对付,刘公公故意这么安排,羞辱钱彩吧。”
我虽然知道廖建忠一走,必然会影响到我,但没想到会这么快,不禁苦笑一声,道:“叶兄所言极是,我们都是小人物,又能做什么,姑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叶成大道:“这里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我也不愿在这里,以后找机会去往南京,投奔廖指挥使去。”我一笑,道:“我们都是公门中人,凡事顺其自然吧。切莫口无遮掩,人心隔肚皮。”
叶成大一愣,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但也明白我的好心,当下拱手道:“大人好心,属下记住了,我只是和您说说,我们这样的人,很容易吃亏的。前番我为了牟大人,差点成了通缉犯,多亏廖指挥使以及内阁大人们说情,我才能回到这里。嗨,真的暗无天日呀。”
叶成大走后,我坐在椅子里,眼前一阵阵发黑,心里一个声音分明说道,我该怎么办?我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又回来喝了一杯茶水,细细琢磨了一下叶成大的话,看样子,自己是不能继续做镇抚司的主了,心中有些伤感,人就是这样,曾经拥有的,就舍不得失去。既然已经放出风来,那么就是真的,我想想自己目前该办的事情,猛然间想到杨洪,自己在离开镇抚使这个位置之前,一定要把孩子的事情告诉他们,瞧着外边天光大亮,便独自去往诏狱。
小城子守着诏狱,看见我来,热情地上前施礼,道:“大人,您又来了?”我点点头,道:“我进去之后,严禁任何人出入。”小城子赶紧应了一声,自去警戒。
我到了天字牢房,校尉打开门,我走了进去,径奔杨洪牢房而来,隔着栅栏便看见杨洪躺在榻上呼呼大睡,而杨夫人正在给两个孩子梳洗,我的到来,让杨夫人大吃一惊,她看看酣睡的杨洪,我摇摇头,低声道:“不必叫醒杨大人,我只是来看看。”
杨夫人道:“莫不是让我们上路吧?”我想了想,道:“应该很快,但不是今日。”
杨夫人瞧着我好久,忽然一咬牙,道:“张大人,犯妇有一事相求。”我忙道:“杨夫人请讲!”
“我家官人必定是死罪,我家必受牵连,虽然生死早已经置之度外,但天理昭昭,他日必能沉冤得雪,杨家必定能恢复名誉,只是一双儿女尚小,如果和我们一起赴死,确实让我心疼,将来还要指望他们替我们伸张正义。犯妇恳请张大人,高抬贵手,放过这双儿女,就算他们给你做牛做马,也不足惜。”说到这时,竟然两眼含泪,和以前的刚烈恍如两人。
杨夫人的目光很清澈,我头一次看到这样的目光,她的目光里同样有着期望,我看着她,轻轻点点头,心里说:“放心,你们的儿女我已经安顿好了!”杨夫人一愣,我又道:“我之所以来这里,就是要告诉你们,两个孩子不会卖身为奴,而会被一好心人收养,我也会时常照顾,杨夫人也是一样,你也可以活下来。”我说着,竟然有几分恳求。
杨夫人又惊又喜,再次下拜,我连忙扶起她,她悲喜交加道:“大人果然是善良之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夫君慷慨赴死,我岂能苟活于世?两个孩子,就托付于大人了。”说着,唤来两个孩子,道:“青儿、华儿,赶紧跪下磕头,你们以后就依靠张大人过活了,他是你们的救命恩人,一辈子都不要忘了。”两个孩子跪下来,磕了头,我赶紧扶起他们,道:“此事属于机密之事,且不可大意,我自会安排人接走你们,你们小心便是。”
两个孩子点点头,睁大眼睛看着我,我看着清澈的目光,以及躺在床上鼾声如雷的杨洪,心中一酸,不禁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