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富吗?是的,太富了,当大至和尚遣人将米一点点的搬出来,渐渐的堆成了一座山,陈权一行的眼睛都红了。
沩山的近三年时间里,陈权跟着寺内僧众一同劳作,和普通百姓没什么区别,生活并不富足,也未见同庆寺有什么多余的钱粮。哪怕是后来听李德裕说起会昌佛禁所得,可入耳的也仅是一个个数字罢了,远不是现今这般直观的展现出来所带给人的冲击和震撼。
万石米,按照大唐与后世的度量转换,大约是一千万斤,五千吨左右。陈权是按照银枪都理想中可能会有三千骑兵算的。在这个时代,俭省一些,一匹马的消耗也约是人的七倍,这便粗略合计成了二万五千人的数量。按照一人每月一石左右的消耗,万石基本够用上三月,当然了,前提是陈权能有这么多的人马。
万石,这个数字并不算少,从宪宗之后,因这江淮不稳,特别是徐州一地屡屡生变,四下劫掠,朝廷每年所能运至关中的江淮漕米不过二十余万石,而在玄宗大唐极盛之时,朝廷是年运漕米四百万石,其中江淮米亦占了大半。
看着米山越来越高,陈权忙叫了停,一来自己这二百人是如何都带不走这么多的,二来也怕携带过多招人眼红,再惹了事端。只能商量先随行一批,剩下的慢慢搬运。
强忍着心底的贪婪,陈权安排杜方带着二十人仔细看守,拉着大至派来帮忙的和尚便带着其他人都出去准备招兵。
“都尉,这和尚真是富啊”。齐悦一出了寺门便凑过来眼冒精光的低声说道。
“可不是呢,啧啧,不过现今咱们有了粮,心里不慌,马上便是要寻人投军,一人给上五十亩地,虽是不多,不过江淮土肥,五十亩仔细打理也能得个六七十石,加之挂在佛门之下不课税,五十亩怎也够一户六七口人饿不了肚子。这现今天下,有几人不挨饿的,哎”。
“是呢,是呢,都尉且放宽心,这有粮有地,我就不信招不来兵了,不过都尉,这马何处寻呢”?齐悦先是连连点头,后又想起了马匹一事,忙问道。
“我索了一万缗钱,却是不多,怕是索的多了吓到这和尚。现今匹马大约二十绢,一匹绢约是一千五百钱,那就是匹马三十缗左右,这一万缗钱应能买上三百余匹马,你们当中谁有这门路的,等招了兵,先寻人买来些,但也不能尽数花了。这军中终是要食盐的,还有平日的酱菜亦是要花费,虽是托了这大至和尚与其他寺庙带话,或可还能得些钱货,可未到手的总是无底,咱且先谨慎些用度吧”。陈权仔细的考虑了一番,叮嘱了齐悦。
“彦忠,你来,寻你有事”。这几日陈权刻意的交好鲁滔,也不管他是否愿意,陈权现今已是直呼其字。
“都尉,何事”。鲁滔听着这厚颜的都尉又是亲切的喊着自己的字,翻了个白眼,不情愿的挪了过来。
“我这两日得了一算计,嗯,只是一保命的闲棋,能否用得上却是不知,可若行此事,却是万分凶险,这都中你的身手最好,所以便问问你是否愿意接了差事”。陈权打发了齐悦,拉着鲁滔远远的坠在众人之后,小声的说道。
鲁滔听完之后沉默了,抬头看了看陈权,这都尉是个有心计的,却也算不上坏,几日来的接触倒也不觉得是要刻意阴害自己。可凶险?人都是怕死的,特别又是不一定用的上的,这让他犹豫不已。
“咳,都尉,能说下做什么吗”?鲁滔犹豫的问道。
“嗯,我是打算让你去魏博,传播些谣言,再寻个机会刺杀何弘敬,当然不是要杀了他,只是吓他一吓,或是吓唬一下他的家眷亦可,”。
“嗯,若是可行,昭义镇也去看看,也传点谣言”。
陈权的话惊的鲁滔心底一阵寒意窜了上来,忍不住跳了起来,大声的叫起来:“什么”?
前面众人听见这声喊叫都停下扭头看了过来,见是陈权拉着鲁滔,还以为又是发生什么冲突,忙打算过来劝阻,几个和鲁滔交好的军士也按住了刀。
“无事,无事,我寻鲁旅帅有事,你们散了吧”。陈权冲着他们不耐烦的摆着手,后又重重一巴掌拍在鲁滔背上,低声喝到:“你嚷什么?没个出息的,想激起哗变吗”?
鲁滔也忙解释一番,见众人带着疑虑散了,鲁滔稍静了静心神,抹了一把已然渗出的汗水,低声说:“都尉啊,昭义镇散个流言倒是无妨,可何弘敬那是魏博的节度使啊,寻常的也就罢了,那可是魏博啊,你这不是让我去死吗”?
“哪个叫你死了,我是说你去吓他一吓,远远的就行,写个字条,丢把刀,射一箭之类的,哎呀,反正就是吓唬一下。又不是真的去杀人”。陈权没好气的说。
“能问为什么吗?鲁滔不为所动,继续追问。
”哎,实话说了吧,这徐州一行什么情况你是知道的,现今就等着李大使和银刀都开战了。可甭管谁输谁赢,咱这银枪都是得不了好的“。
”李大使胜了,他可以风光的领赏,加官进爵,可咱们还是要在徐州待下去的,即使李大使能庇护一时,却终有尽头。朝中现今多是三年左右便更换节镇,等他离了徐州咱们怎办?可若是李大使败了,那自不用说,这银枪都建了名号便是来送死的,更不提现今人人手上几乎都有银刀都的血“。
”我叫你去魏博,是存了李大使败亡的心思的,我与李大使相交过些时日,不瞒你,李大使胜机不大。可如是败了,朝廷自不会善罢甘休。往年还罢了,你在京中应该也知三州归国之事,这是大唐多少年未有之荣耀了,朝廷和天子怎会容忍此时徐州跳出来煞了风景?更别说三州如是顺利归国,这天下亦安稳了几年,徐州这附骨之疽也该是寻机解决了的“。
”哎,咱们这银枪都就是尴尬了,既不得朝中待见,亦难容于徐州,夹缝中求生而已。银刀都若反,咱们该如何自处?如何才能苟活?我亦只有些念头而已。可如下棋一般,总是要看多一两步。如果咱们没能死于李大使与银刀都的变乱之中,那么之后大概是能见到朝廷对武宁的征讨。朝廷兵从何出?紧邻的宣武,淮南,兖海和天平军自是躲不掉的,而按照这几年河北三镇的恭敬姿态,离武宁最近的魏博亦有可能出兵,而昭义,却是闲棋一枚“。
”天平军节度使田牟,出自魏博田氏,长庆元年其父田弘正在成德被乱军灭了满门,这才轮到何氏入主魏博,现时不过二十年。这田牟因当日不在却是逃了一劫,而后虽备受朝廷恩宠,却也提防有加。所以我是让你去造谣田牟欲重夺魏博。一来朝廷若是讨伐,必择一知兵且于徐州了解之人,田牟正是上一任武宁节度使。二来,是万一事情有变,或可牵绊些魏博,甚至天平军人马。至于昭义,你便传那“卯金刀”之谶,刘氏遗孤之类的“。
其实陈权并没有说清心底的打算。在陈权看来,李廓和银刀都的争斗,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参与的,一来是没能力,二来是怕死。
这银枪都的地位太过尴尬了,若是帮着李廓,除非是能杀绝了这徐州的骄兵,否则就算不当场身死亦会被徐州本地军马秋后算账。可若不帮李廓,这就形同乱军。陈权并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大的脸面能让朝廷网开一面。
所以还能如何?期待朝廷给个机会解释缘由?或是躲过可能的征伐?那么不管如何,将来可能会前来的大军少一点总是好的。日后不管是朝廷取胜还是武宁继续拥有跋扈的资本,人少些,乱一些,自己这一点点人马才有操作的余地。
鲁滔仔细的思考着陈权的说辞,他知道这话中之意定是未完的,可陈权既然不说,自己却是不便再问。军中行事,主将之命本就是该执行的,也只是这个都尉有些怪异,时常不分职务高低拉着众人一并议事,自己却也不能真的不知进退。
鲁滔今年三十五岁了,祖上也是个五品上,可轮到他这,是央求了好些故旧才进了南衙谋生,若说他曾经还有什么雄心壮志,那这些年也被磨的几乎干净了,仅存的一点不甘在家中娘子年前新添的一个胖小子面前也抛到了九霄云外。这次被点了徐州,自然是知道生机渺茫,寻了无数人,却还是没躲过去。心如刀绞的告别妻儿,这一路本想着干脆逃了,却怎能舍得家小。是的,鲁滔愿意做一切,只望不累及妻儿。
”都尉,你之意我不敢再究问,却只望都尉能实言之,此行徐州,可会累及家小“?鲁滔死死的盯着陈权的眼睛,一下也不敢眨,生怕错过了什么信息。
”彦忠,记住了,我,你,这银枪都的每一个人都不是叛逆,亦不愿做叛逆“。
”我说过的,只愿活着,那么便想尽一切办法去求活,可若是因此累了亲朋,我亦是不愿。此间有些事情不便明说。但有些却是可以说与你,当年张建封死后,张愔不敬。可张愔晚年却是自请了入京安享。朝廷何故不杀之?只因张氏手中刀利。王智兴桀骜,朝廷何故不杀之?亦因王氏刀利。便是河北三镇,多少子弟亲眷于长安快活,朝廷不欲杀之?盖因其人刀利而不能也“。
”彦忠啊,只要这银枪都刀利,便可保家小无忧,而现如今,只有活下来,才能打磨这把利刀。可如果就这般认命草草死了,虽是万事皆空了了世间烦恼,但彦忠可曾想过,若这咱们就这般的死了,那家小又能如何?如何生存?亲朋故旧能照料一辈子?还是说会被人欺侮”?
陈权没有躲避鲁滔眼神的探究,坦然的说道。
鲁滔盯看了好一会,抬头深深叹了口气。坚定的说:“都尉,我该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