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现在,连随便玩的地方都变成收费的了,以前随便吃的东西现在都变贵了,自己孩子在自己门口都怕被别人的车撞,在外面吃点东西生怕会重度,这是什么道理。”
王大爷是我见过的老人里边,算是相当和颜悦色,喜欢说一些漂亮话的老人,但是还是没忍住趁着酒劲儿跟我抱怨了两句,大概是自己受了委屈没什么,自己儿子受了委屈也没什么,但是孙子现在过不上活泼乱蹦的童年,多少有些遗憾。
他跟我讲,他小的时候,有很多的朋友,一到家里没人管的时候,就一起在村里跑这边跑那边,爬树钻洞,翻墙蹚水,什么都干。但是现在老人看着孩子只会打游戏看视频,没有兄弟姐妹是支持国家政策,没有一个实实在在的朋友,就很为他担忧。
作为一个喜欢打游戏和看视频的技术文宅,我听见王大爷说这个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尴尬了一下,眼神有些飘忽,这就是为什么老人不喜欢你犹豫了,因为你犹豫了,就是心里有草,老人慧眼如炬,一眼就能看出来你心里想啥。
王大爷笑了:“你也没几个朋友吧?”
我讪笑:“要好的朋友还是有的。”
然后我就解释了一下为什么网络会让年轻人喜欢宅在家里,无非就是信息接受方式和信息内容这些方面的差别,而且现在的现实生活从某些方面看确实有些杂乱不堪。
老人听得懂,何况还做过领导,知道现在的世界比他年轻的时候复杂得多,于是叹了口气不再说了,因为说得再多也只能是抱怨而已。
转而,老人说起了他要好的朋友,真的是那种就在他家隔壁,跟他差不多时间出生,从小在一块地里喂奶,一块树根地下纳凉,一个地方上学,排排坐被家里大人打屁股,跪土坑磕头拜把子,三十年里互相救过几次命的那种。
他这个兄弟,没什么大出息,或者说运到不好,或者说自己本身也没那么多脑子和本事,人很实在,年轻的时候别人看甚至都有点呆的样子,所以村里人都说他注定就一辈子在村里打鱼了。
按照正常来说,他确实是注定在村子里打一辈子鱼的,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回家告诉老婆,自己要出去做生意了,然后就挡着两个孩子的面,跟老婆狠狠地吵了一架。
村里的人听说这件事的时候,都以为他疯了。王大爷也来找他,劝他安安分分在家里,说不定船上光景过些年就会更好了,这些年不是越来越好,赚的也越来越多吗?干嘛要出去冒这个风险。
也不知道那个外地来的人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所有人好说歹说,他都打定了主意:“我要出去做生意,赚大钱,供孩子上大学,孝敬我爸妈。”
他家老头子把铁皮水桶都撕了个粉碎,血粼粼的手拎着锹把,告诉他:“你去!你去!你去了就别回来!我们不用你孝敬!”
兄弟家里乱成一锅粥的时候,王大爷刚找到那个外地人,把他摁在沙滩上狠狠地拷问了他一番,也没打听出来他们要出去做什么,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回了家,就听见隔壁的女人已经哭成了一团,过去一问才知道刚刚闹了那么大动静。
让自己老婆给他家老头子包扎手,听说兄弟已经从家里出了门,赶紧追了出去,没想到到了村口就听说,自己兄弟已经跟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外地人坐上车离开很久了。
王大爷差点单骑奔袭过去,但是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因为家里没有自行车。
然后一直到他四十多岁,都当了官了,都没见过他这个兄弟。
这些年的时候,他倒是给家里寄过钱,数量不多,说自己在外边挺好的,也开始赚钱了。
开始赚钱了,那个时候的人都知道,赚钱,可以开始一辈子的。
终于有一年,兄弟失联了,王大爷很慌,托了外地的朋友大致帮忙找一找,可是怎么可能找得到,于是他只能帮扶者兄弟的家里,时不时地想起他来,有点想哭的冲动。
这样大概过了多少年,王大爷数不出来。
他站在石肚佛的旁边,抬起头看着远处的天云,想了半天,也只是叹了口气说:“过了很多年吧,突然有一天,门房给我办公室打电话,跟我说我有个朋友过来看我,说的时候语气很奇怪,末了还问我,要不要轰走。”
“我就奇怪了,既然是我朋友,干嘛要轰走?”
“我就放下手里的活,出了门一看,就看见一个要饭的站在门口。”
王大爷说到这儿停下来了,我听得正入迷,不知道他怎么了,于是扭过头一看,就看见他的眼睛里带着红肿和晶莹。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那是我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