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知道的,他的母亲是真实存在过的。
但不仅是人们的记忆,连他母亲的个人物品、照片、所有生活痕迹,也都消失的彻底。
他所有的解释申辩,都最终变为别人由可怜到厌恶的一瞥。
可他还在心底执拗的坚守着,他本人就是秦筝筝存在过的最有力的证据!
哦,还有!他五岁那年,母亲心疼他生了水痘,几天几夜衣不解带的照顾,抱在怀里哄着入睡,不想一时累极了,自己也睡着了,手臂一松,他从母亲的怀抱中跌落,碰倒了墙角的花瓶,碎裂的玻璃,将他的右手背划出了一条狰狞蜿蜒的伤疤。
如今伤疤还清晰如初,母亲却已经消融于岁月中。
秦欢乐感到有些难以呼吸,抬手拽了拽衣领,起身走向了消防通道,顺着楼梯边下行边点燃了那支已经被捏弯了的烟。
转弯时一回头,果然看到颜司承亦步亦趋的跟了上来。
秦欢乐微微慢下了脚步,清了一下喉咙,“这世上真有......那个,她是宋子娴吧?其实我刚才只是诈她的。”
“你不怕了?”颜司承的眼神总像在关切一个不堪一击的娇弱病人。
“纯爷们”不甘心的挺直了腰杆,“笑话,老子什么时候怕过!不过,咳咳,难道她真是......”
颜司承点了点头,一言难尽的苦笑了一下,“原本她一直没办法离开朗华大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的缘故,你来过之后没多久,她就逃出去了。”
秦欢乐张张嘴,半天没吭声,说是一回事,接受起来,确实还需要一个过程,他甚至怀疑过几秒,对方是不是故意在这儿跳大神骗他,但得益于自小的悲惨经历,他的接受能力倒是比旁人略微强上一厘米。
颜司承忽然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秦欢乐眉间皱出一个“川”字,“在托老所,关海莫名其妙给我唱昆曲,他要是唱二人转我都能忍,昆曲?真行!一个脑梗瘫痪病人,灵活的就差拉着我一块儿跳广场舞了,我能不起疑?所以我回去彻查了他的资料,看到他的第二任妻子是苏州人,然后队里找到了翟喜进家里一款女士手机,我看了几眼,有一张照片的一角,摆着一套‘蟹八件’的盒子......就我所知,北方人吃螃蟹可没这么讲究的......”
他还在滔滔不绝,余光瞟见颜司承脸上居然罕见的带了一丝惆怅,忙讪讪的闭了嘴,“怎么了,我没按照你规划好的路径走,跑偏了?”
颜司承和煦如春水的脸上罕见的满是疑惑,“确实没想到......”
秦欢乐脑中灵光一闪,倏然凑近了问:“那包子袋儿上的大个儿指纹,不会也是你故意准备好了给我的吧?”
颜司承轻浅的叹了一口气。
秦欢乐真假参半的爆笑出声,不能抑制的拍着对方的肩膀,“我说颜老师,这么教条矜持的路数到底是谁教给你的,啊?我这连猜带蒙的跟你周旋这么久了,费那劲到底要干嘛,直说吧!”
一片荒凉的棚改楼下,原本钉在窗户上用来保暖的透明塑料布,已经残破不堪,在寒风凛冽中旗帜似的簌簌抖动着。
两个片儿警搓着手从警车里下来,还没说话,已经在鼻端形成了一团白雾似的哈气。
小王仰头看了看顶层六楼的位置,一脸无奈。
身旁的同事又拉了拉衣领,抱怨道:“这可倒好,当钉子户还有功劳了,连着两天没报警,咱们下班前还得专程来慰问探视一下,真是醉了。”
小王也想抱怨,可抱怨也不解决问题,还是该干嘛干嘛吧。
两人一步步顺着楼梯爬到六楼,筒子楼似的两翼居民都已经搬空了,有的连门都卸了,空旷的楼道里只剩一间大门紧闭、门口还整齐码着十几颗白菜的,就是那位钉子户家了。
小王摘了手套,敲了敲门。
里头没声儿。
同事小声说:“是出门了,还是坚持不住偷偷搬走了?”
小王一笑,“真搬走就好了,她能过两天安生日子,咱们也省心了。”可到底还是不放心,又连续更用力的敲了几下,“大娘,大娘你在里头吗?天太冷了,你一个人住这儿太危险了,还是早点回儿子那儿去吧,啊?在里头你就应一声啊,要有什么事,给我们打电话也成,大娘?”
小王把耳朵压在门板上,没听见什么动静,起身打算再敲两声。
里头突然传来老太太的一声斥骂:“滚!老太太好着呢,没事儿别在我门口号丧!”
小王和同事互相对视一眼,虽然遭了无妄之骂,但人没事最重要,也放下心来,摇摇头向楼下走去。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穿着灰色半旧棉袄的老太太雕塑一样呆坐在土黄色的粗布沙发上,两眼放空的望向前方。
在这四方狭窄的客厅里,靠大门的位置上方,一条晾衣绳上,吊挂着几条“腊肉”——两条腿,两条手臂。
客厅中央,殷红四溅的血液,已经凝结成冰,比闹市中充满节日气氛的灯饰还红的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