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发用了发胶,一丝不苟的向后梳着,长得挺精神的,穿一件短款的黑色貂皮大衣,腋下夹一只棕色小手包。
这人是市局刑侦支队的副支队长孟金良。
他家经济条件不错,父母是做粮油生意的,在警队一向出手大方,业务能力也强,虽然和秦欢乐警校时是同班同学,可如今人家“大鹏展翅因风起,扶摇一日九万里”,两人无论在职级还是名声上,早已谬之千里了。
孟金良也是看案卷看到现在,想喝杯酒解解乏再回家,一进来看见脑袋上缠着纱布的秦欢乐,倒也有几分诧异,径直走过来,坐在了秦欢乐的旁边,“哟,在局里就听说你挂彩了,还想去看看你,没想到还能来喝酒,不错,那证明没事了啊。”
秦欢乐奉献出一个油腻的笑脸,“哟,老孟啊,这个点儿了,还奋斗在为人民服务的第一线呢?和你们比,我这点小伤算什么?轻伤不下火线嘛!”
“行,豪情壮志不减当年啊,咱俩也好长时间没坐下一块喝酒了,今天就是我请客啊,不许和我抢!”他抬手,直接让服务员给新开了一瓶威士忌。
对于被请客这种事,秦欢乐从来不假惺惺的推拒,他从善如流地亲自抱着冰桶给两人杯里铲了冰块,举起那琥珀色的酒液在灯光下照了照,才举过去和孟金良碰了个杯,“先提前预祝一下吧。”
孟金良嗔怪的“嗨”了一声,杯子却举过来和他撞了一下,“还没下正式通知呢。”
都说八卦最盛行的两大单位,一是学校,一是医院,因为女性员工多,又密集,私下里张家长、李家短的,最爱传闲话。可其实男人多的地方也一样,谁让人类的文明进步发展最初,都是由八卦带来的呢。
局里原来的刑侦支队支队长,被借调到省厅去了,眼下孟金良即将接任支队长的事情,几乎已经板上钉钉了。
“下不下正式通知有什么,以后就得叫孟队了!先说好,孟队可得多提携,可千万别给我们小鞋穿呐......嗨,只怕也穿不着了,”秦欢乐撇撇嘴,“我们科要被精简掉了,搞不好全窝端去弄户籍。”他“啧啧”两声,喝了口酒。
孟金良神色没变,眼底却略微见了些尴尬,他也抿了一口酒,嘴角微微噙着些刻意的笑,眼睑垂下去盯着自己的杯口,“不错,是我和肖局建议,把你们科撤销掉的,你心里怪我也......”
“不怪不怪......”秦欢乐连忙打断他,“毕竟是那么多年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了,这叫同袍、同窗......嗨,不管同什么吧,反正我不会怪你,就算我眼睁睁看着你害我也不能怪你,你还不知道我嘛,我没那么小心眼儿。”
说不怪是假的,不过确实也没有多怪,若是真让他打心里恨上一个人,他真会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更不会这么外露的往死里挤兑孟金良,一来觉得两人曾经是朋友,就算后来有了点差距,可心理上感觉关系依然比旁人亲近,二来确实是自己科室的业绩太寒碜,怨不得别人,毕竟他又不是那种喜欢一出事就甩锅的人。
孟金良摇着头笑起来,两人举起杯,撞了一下,又各自喝了一口。
孟金良把手搭在秦欢乐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兄弟,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确实是想拉你一把。”
“拉我还是推我?”秦欢乐不正经的乜斜他一眼。
“行了,”孟金良捶了他一拳,“还没完了?你听我说,你的业务能力是有的,别说你,你们科室的三个人,我都是心里看好的。只是你们之前做的工作,跟我们支队这边确实有重叠,很多时候没有帮忙,反而成了掣肘。但是我也说句公道话,我们这几年里侦破的各大案件,多多少少确实也少不了你们的帮助。所以我想,与其咱们两下里这么隔靴搔痒的,不如趁着这一次我上来,直接把你们要到我们支队来,咱们一起合作,好好大干一番事业,怎么样?”
他余光觑着秦欢乐,见对方没什么反应,又低声解释道:“老秦,你别小看了户政科和报警中心,都是一线的工作,而且比我们更琐碎,更需要踏实和细致。你们三个人现在最大的毛病就是心气儿都太浮躁,我想让你们先过去沉一沉心思,理一理思路,这样再到我这儿,就更方便开展工作了。”
这话单个儿拎出来,每个字都没毛病,可组合在一起,就让秦欢乐心里不是滋味了。
这可不像是朋友之间的聊天,也不是同学之间的友谊,而是一个成功者对一个失败者人生道路上的勉励和指导了。
对方字里行间越是表达的隐晦,就越让他感到难堪。
他怎么了,他觉得自己过得挺好的啊!
大概看出了他眼中的不服气,孟金良再次拿出自己最大的耐心与诚意,几乎已经算作是苦口婆心的劝道:“老秦,你不能再这么着了!老话说,三十而立,咱俩同岁,今年都三十二了!你瞧瞧你这感情生活也没着落,事业也......别人浪荡着行啊,可你呢,你不行啊!真不能再这么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了,我私下里想想都替你着急!你说在这世界上,你还能靠谁?你毕竟是个孤儿,你没办法像别人......”
秦欢乐突然哼笑了一声,举起酒杯又和孟金良撞了一下,仰头一口将残酒都吞了下去,舌根微苦的刺激弥漫上来,他亲昵的揽住孟金良的肩膀,嘴唇直贴到了对方耳廓上,才轻声说:“老孟,你记不记着,就是咱们读警校那会儿,住你旁边床那哥们儿,他也说过一次我是孤儿,然后怎么着来着?好像是被我打得满地找牙吧?据说现在开保安公司有钱了,换了一口漂亮的烤瓷大白牙,不过有点可惜,这辈子都啃不了螃蟹了。”
他惋惜的向下撇着嘴,摇着头,满脸深切的遗憾。
孟金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神色不再如刚才那么热络了,缓缓站起身来,对一旁的服务员说了句“记我账上”,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秦欢乐,突然说:“老秦,不如咱们打个赌吧。”
“打赌?行啊。”秦欢乐嬉皮笑脸的抬头斜看着他,眼里已经带了点醉色,“你说怎么赌?”
孟金良顿了顿,“咱们各自努力吧,就拿手上这案子说事儿,看看咱俩谁能找到侦破案子的关键性证据,行吗?”
秦欢乐戏谑道:“时间不允许啊,你这就有点耍赖了。”
孟金良道:“肖局那边,我去和他讲,案子完了,再说你们科的事。”
“牛!真牛!”秦欢乐竖起大拇指,朝对方比了比,“那就这么定了,咱们证据上看!慢走!”
“再见!”
“不送!”
一直到再次听见门响,秦欢乐才坐直了身体,饮尽了杯中酒,朝服务生打了个响指。
服务生连忙走过来,“怎么了先生,还要点什么?”
秦欢乐换了一张放荡不羁的笑脸,手指在吧台上点了点,“再来两瓶黑方。”
服务员迅速拿过两瓶全新的酒,正要问需不需要打开,就见秦欢乐一手接过一瓶,拿羽绒服裹着抱进怀里,朝服务员挑着眉一抬眼睛,“记刚才那人账上,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