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恐怖灾难的起始,可能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或是来自某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随后便因或刻意或无心的缘故被掩藏,并彻底不为人所知—
—选自讽刺戏剧《白鹅之灾》剧本的开场部分,除了表演荒诞不经外,这部戏剧几乎完美“预言”了数年后发生的“雾月惨剧”,以致作者在某些意义上声名大噪。
至于了解到关于导致陆昂-马西姆的肥胖是难以治愈的,与生俱来的疾病,而非缺乏自控,肆意享乐后果的真相,已经是在他成为马西姆家族的管家近一年之后的事情了,不过对于已经意识到对方在经营和使用人才方面的天赋异禀的罗宾而言,不过是如同在绵软的蛋糕上覆上糖霜一般的,只会让他对对方的敬佩有增无减—那是在他出于管家的义务而数次劝诫后,对方不羞不恼,娓娓道出的真相—
“你看,亲爱的罗宾,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是注定不顺利的,就像我的身体和你的脸一般,虽然出自不同的原因,但注定难以改变”陆昂男爵毫不在意的腆起肚子,以双腿打开的姿势坐在扶手椅上“我们既不可认同这是所谓的试炼之类,自我麻醉的想法,但既然不是愚人,那就要物尽其用,就像许多人觉得我只是一个被宠坏了的,脑满肠肥的公子哥,便落得了凄惨的下场—将苦难的酿成美酒—亲爱的罗宾,想想什么是你能做得到的。”尽管那晚的陆昂男爵因刚刚参与完一场酒会过度而面色格外的苍白,但所说的话语却让罗宾至今难忘。
差不多是从第二日早晨开始的,不再有遮遮掩掩,被仆人无礼的注视一会,便会脑门上青筋暴起,脸色因恼怒而发红的管事罗宾,取而代之的是在整个面部上涂上特制的白色油彩,因过度的意气风发而显得有点歇斯底里,以严厉的管理和远胜往日的工作能力和自信让仆人们暗地中又敬又畏的“白管家”—不再在意自己出身名门和拥有曾经高贵的姓氏的事实似乎唤回了他青春时代的工作能力—想到这里,似乎是曾经的美好回忆让他回复了一点勇气,他拿起边上珊瑚色硬木圆桌上一杯如精致绸缎般颜色柔和的紫色酒水,如周围同样带着面具,端着高脚酒杯的人们一起向下望去—酒鬼们的撕斗的确是混乱而滑稽的景象,对此他早就在那座曾经属于他的豪宅中司空见惯—只不过那时要缀上豪华的背景和一群忙乱的仆人们,而显得更加混乱且不堪入目罢了。
但愈回忆起这些彰显陆昂-马西姆睿智和凌驾于人的记忆片段,与之形成无比鲜明对比的,那个自从在昨天晚上完成了某次秘密会面后就显得怪异而极易烦躁的主人就让他感到强烈的违和感。而强烈的干渴感便和不安袭上了他的咽喉,而杯中甘甜中带着微酸,却又回味辛辣无比的酒液,反而助长了他止不住的,因重新泛起的忧虑开始翻腾起来的胃部中泛起了一股酸意,如果不是出于一位职业管家和前贵族的教养,他一定会捂着肚子叫出声,甚至抑制不住地地呕吐一地—但即便没有如此,淋漓的冷汗也从他高高的鬓角和布满皱纹的额头间不停地滑落—这个时候,最应当做的是转移注意力和放空脑袋—没有忘记男爵曾经郑重其事告诫的他把杯子在略显粗鲁的沉闷“当啷”声中放下,有些艰难的扭动酸痛的脖子向周围望去。罗宾很走运,他很快便找到了足以引起自己兴趣的东西。
比起这些早就让他厌倦的,醉鬼们拙劣而粗鲁的“舞步”—实际上,绝大部分的客人也并非对此有多大的兴趣,他们大概只是满足于这种直观的、赤裸裸的凌驾于他人其上,宛若智慧生物在观察野兽时得到的,强烈的优越感受—罗宾对于在那座高的过头的高脚凳上那个畸形的乐手弹奏的曲调更感兴趣—由有些发干,缺乏保养的弦上奏出的是极为熟练的,散发着和这充满浮躁和喧闹的空间所不符的,略带悲伤感的悠长吊子,这让他几乎想起了既拥有着美好的理智带来的才能,且相对无忧无虑的时光—在公学最后的两年里他迷上了古典音乐,并非是现代的模仿者们附庸风雅,故作玄虚的那种,而是记录战争和英雄史诗的,来自数百甚至数千年前的哀歌—在关于那个庸碌但还算温和的父亲的表象被戳破之前,他甚至一度有着要成为一位历史学者,在书海中度过余生的,不切实际但美好的志愿来着。
不过这一切和老约克森无关,他早已习惯了来自“另一个世界”一般的或揣度,或略带好奇的眼神,或者说,在对方如观赏猴子一样观赏他们时,“猴子”们又抱着怎样的想法呢—把如此这般奇怪的、叛逆的想法抛诸脑后,约克森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早已熟烂于心的演奏之上—他必须要对的起这份薪水,或者说,如果不放弃的话,就必然要全力以赴是他心中执拗的一点想法—但如果不是有着不同的小小执拗想法作祟的话,他恐怕早就甘于在“群鼠”栖息的阴沟般的街道中腐烂了吧—
但今日终究有些不同—比如上方聚集的贵人们比往日较多—据说那个并不慷慨的酒馆主人宣布要给今日所有的来宾一份意外之喜,当然,这种重大和私密的事情必然和老约克森无关,所以他几乎对此一无所知—再比如今日的演奏格外的顺利—准确而言,是更具有“神韵”,约克森不懂这种深奥词汇意味着什么,不过既然是莲娜曾经反复喃喃自语的,那必然象征着某种美好但难以捉摸的含义吧—就想她本人一般,自称继承了某个家境殷实的远方姑妈丰厚遗产的她匆忙而面布象征希翼和渴求的红润光芒地离开了剧团,并以轻蔑且刻薄的语气回应了他自出生以来第一次鼓起的勇气:“听着,你这个有点小聪明的丑八怪,收起你那些令人作呕的想法和不切实际,只会在白日梦中出现的期望—要知道,我之所以会教导你是出于怜悯和无聊,更何况,一个会弹琴的怪物终究还是怪物,不会威胁到我们的营生”那天的妮娜,就连嘴唇上的鲜红和油膏的香气都是那么令人伤心“再见了,小怪物,我要过你们永远无法想象的日子了—”不知为何,这原本已经淡忘差不多的记忆突然如此清晰的浮现的心头,让老人流出久违的,温热而酸涩的泪水,他的双手演奏的越发的迅疾,曲调也发生了难以明说,但越发诡异的变化。
首先受到影响的是一旁的醉鬼们—他们纷纷停止了充斥着暴力宣泄意味的步伐,如同没有做好平衡布置的石膏像一般纷纷躺倒在地上,嘴角流出涎水,眼珠还在惊恐的滴溜乱转,但四肢和关节都如灌了铁水般不能动弹半分—要比他们清醒,敏锐多的宾客们惊叫着后退,争先恐后的试图进入那神奇但狭窄的定向传送们之中—此时,爵位和财产的高低失去了意义,反而是身体健壮与行动矫健与否,以及距离门的位置才是最为关键的,他们互相殴斗、推搡着,跃动着与刚才酒鬼们无二的“舞步”—但除了几个幸运儿之外,大部分都僵在了原地,维持着丑态毕露,滑稽可笑的姿势。
几乎没有人能幸免于难,除了一直如一桩桩枯木般立在那里,毫无反应的侍者和老板外,唯有老约克森还在一如往日的弹奏着乐曲,即便本就枯瘦如柴的双手的血肉如染红的白絮纷飞,露出白骨森森—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这让他带着阔别数十年的温和笑容,有些艰难的蠕动着嘴唇—
“啊,我亲爱的花朵,你来找我了么”说着不知从那个剧本上看来,和丑陋的自己完全不搭的情话,他昂起丑陋的身躯,妄想那个依然美丽的身姿,还是那般可人的姑娘,宛若从未经历岁月的冲刷一般—
“是的,我亲爱的小怪物”那是从未有过的,对舞台上的“勇士”或“王子”才会使用的语调“感谢你一直保管着我赠予你的礼物,我的黑琴—”她伸出手,第一次温柔地抚摸那粗糙而饱经风霜的脸颊。但对方宛若干燥的玫瑰花一般,凝固着笑容的头颅落在地上,落得了所有脆弱但美好之物必然的结局—粉身碎骨,化作尘埃。
“妮娜”小心翼翼的将那焦黑的琴抱在怀中,然后恭敬的跪在地上,将那失却主人,却仍在不休地演奏的黑琴托举于半空—紧随其后的则是侍者和酒馆老板,他们匍匐于地,露出从未有人见过的,安详而静谧的笑容。
“掌握一切的,慈爱的万物之慈父啊”仍然是如歌声般美好婉转的调子“愿您指引我们的前路—”
无人知道他们,和这块街区上人们最终的结局—碎裂的,曾经支撑欧卡尔城区的巨型晶柱最大的几块碎片带着无比的威势落在其上,即便有人能窥见,也只不过是毫无美感,且毫无意义的混杂的碎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