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秋雨,秋叶旋舞。
东瀛国的大正年间,相当于公历1913年。
大山脚下,偏僻但富饶的小镇。
这是个特别的时代,古老的岛国与现代社会,被硬生生捏合在一起。汽车、火枪、电气路灯,与古老的农耕渔樵并行无碍。畜牧业和打猎都不发达,肉食稀缺。
镇子背面是绵延的大山,山上种满了紫藤树。
平日里,一串串的紫色小花总是开得神秘又娇艳,满山满野。
但是,下了好几天的雨,花树都被打得湿漉漉的,敛起了平日的神韵,连花香都闻不到了。
雨中能嗅到淡淡的血腥味道,透着一股子不祥。
小镇这一带,有个奇怪的传言。
据称,有一群带刀的黑衣武士,会时不时地进入山中,押送形如怪物的狂暴犯人。他们很少跟周围的人交流,总是独往独来。
百姓们猜测,山里可能有黑帮的秘密监狱,或是药物的实验场。
但小镇依然是小镇。一成不变的生活持续了上千年,即使是日俄战争时的大征兵,也没能对这个小镇的安宁产生影响。
山口附近有一眼温泉,是小镇中难得的宜人宝地。
温泉上,盖了一所名叫“佐藤家”的旅馆。
新继承家业的老板心思活泛,正外出经商。他年轻的妻子勤劳能干,把旅馆上下操持得井井有条。
今天,佐藤玉子夫人也迈着矫健的步子,抱着一大盆换洗的衣物,冒着逐渐变小的雨丝,在旅馆忙里忙外。
这几天的客人格外多,还都是奇装异服的。
他们又是要求吃罕见、昂贵的兽肉,又是对帮工的小姑娘贼眉鼠眼,玉子看到他们就烦。但钱不能不赚,还要尽量保持笑脸迎人,真是头疼。
另外,玉子还有一件烦心事。
……关于一个特别的帮工女孩。
晾好衣服,厨房的汤也差不多熬好了。
普通的味增汤,口味咸香。玉子又特意做了和自己名字接近的玉子烧(煎鸡蛋卷),加了块熬烂的鱼肉,连同野菜的嫩叶、一小碗稀粥一起,送往平日起居的内室。
还没推开门,就已经听到了少女的歌声。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
咬字颇为清晰,曲调也清爽动听。
只是,歌词从来没听过,跟传统的和歌完全不同。
声音也不敢恭维——带着重感冒的沙哑,唱一会儿就要咳嗽两声。
玉子露出微笑,推开房门。
“怎么,身体好了?都跟你说了,生病就该多休息。”
“已经好差不多了,睡不着嘛。想吃玉子姐做的烧鸡蛋了。”
女孩嘟着嘴,两只赤足伸出被褥,在陈旧整洁的榻榻米上打着拍子。
这是个黑发披肩,面色有些苍白的十五岁少女。
一双又大又亮的乌黑眸子,总是不安分地打量着四周,跟镇子里的顽劣少年一模一样。
身形也像是小个的男孩子。
只有通过小巧的耳鼻、湿润的嘴唇、略微隆起的胸部,以及说话时婉转的语气,才能判断出她是个女孩。
至于发型?不成的。柔顺清爽的乌黑长发,也可能属于“能乐”或“歌舞伎”的男性艺人。
“就知道你嘴馋。放在这儿了,自己提得动筷子吧?”
“再陪我待会儿嘛,玉子姐~”
少女死皮赖脸地笑着,扯着玉子的和服裙带。
“……就五分钟啊。我还忙着呢。”
“嗯!”
少女并非玉子的孩子或亲戚。
约莫半个月前,夏末夜里的一场雷雨中。
她全身湿透,穿着名叫“运动服”的奇特衣着,一脸惶恐地在旅馆门外徘徊。玉子和丈夫把她带回家。
少女天性聪慧,打杂的活一学就会。特别是算数记账的本事,比学徒出身的丈夫还要熟练。她对时事、历史的了解,也让这对乡村夫妇颇为吃惊。无论是维新三杰的事迹,还是几年前与俄国人的战事,都能流畅地娓娓道来。
她自己报上的名字,听上去是海那边清国的感觉。
何闻笛。
据她自己说,是来自一首唐朝古诗。
但她又说,自己和那个“清国”毫无关系。
也许是某位大人物,比如外交使节、留学学者家里,逃家的大小姐吧?
玉子和丈夫私下商议,决定不去多问。在女孩的心情平复下来之前,收留她在旅馆记账打杂。
然而,少女又做出了惊人的举动。
玉子清楚地记得,那是她住下后第七天的事。
“什么,去东京?!”
从没出过远门的玉子,惊得打碎了一只装茶的矮脚杯。
“你的家人在那边吗?”
“不,他们在,比那遥远得多的地方……”
每当提到家人,何闻笛就会露出寂寞的神情。
“不过,要想回到他们身边,我就必须去东京一趟,做好万全准备。虽然也想去狭雾山,但我打听过了,太偏僻,赶不回来的。”
玉子不知道女孩说的第二个地名,但东京她知道。
之后,女孩说服了玉子的丈夫,以帮他选购商品、发家致富为理由,一起前往那个在玉子的上一代,刚刚被选作国都的大城市了。
到达东京以后,玉子的丈夫就留在那边,处理一些采购事宜。
而女孩,则在前天夜里,冒着突然急骤的大雨,拖着重感冒的身体,回到了玉子所在的小镇旅馆。
虽然仅是几天相处,但玉子已经把这个机灵、嚣张又偶尔忧愁的少女,当做了旅馆的一分子。
……不,也许是家人。
她强行要求何闻笛睡在她的房间,细心照料了一天两夜。
眼见得少女的身体好转,她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对了,玉子姐。”
何闻笛趴在老板娘膝边,嘴里塞满了玉子烧,含糊不清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