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食言的。”南像是旧时代坐在长桌尽头的「最大股东」,一条手臂摆放在桌面上,看着隆,气定神闲地说。
……
……
弥漫着血腥味的小屋墙上挂着日历,翻到的页数意味着今日是八月三十号。
白发苍苍老奶奶叮嘱店员少抽点烟,快去吃午饭后,返回摆满新鲜禽肉的桌前,摘下厨房手套,露出一双骨瘦嶙峋且布满褶皱的手,却身穿一条十分反差的、被血染黑的蓝色宽大围裙,额头上也绑着一条脏兮兮的蓝色包头巾。
收下顾客交付的骨币后,她一边把钱塞入腹前的口袋里,一边把用草绳绑好的猪肉递给正对面的客人——一个还没自己一半高、丁点大的小孩。
“小朋友一个人来买菜啊?”老奶奶和蔼可亲地笑,“诺,你要的五花肉。”
“我爸爸喜欢吃这个,”隆边说边接过肉,拎在面前打量几眼,又抬头对上老板娘的眼睛,回以一个天真地笑,“而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军队的凯旋日。”他放下肉,抓在手里,抿起嘴,甜甜地说,“这几个月来…他一直有写信给我和母亲报平安。”
“你的父亲…”老奶奶听出了点信息,「人类久违的取胜」,这些天里这一消息几乎传遍了大街小巷,男孩不说她也有所耳闻,“是士兵?”
“当然咯!”隆自豪地点头,神采飞扬,“他可是大家无往不利的剑!”
可老板娘的情绪并未受到男孩的感染,反而还莫名变得略微低落,低下头,叹了口气说:“…是啊,每个士兵都是伟大的…”她再次与男孩对视时,眼神明显要沧桑了许多,“可能是你还比较年轻吧,反正呢…对我这个孤家寡人而言,比起剑啊,我更需要一面「盾」;”
她接着补充:“一面可以维持家庭,陪伴自己的盾。”
“奶奶你…是一个人生活么?”隆也听出了点对方生活方面的信息,关切地问。
“本来有个会疼人的丈夫,还有个孝顺的儿子的。”老板娘摇头叹气说,“可惜啊,三十年前,两人都参军去了,那时,管理这片分区的人,还不是仁。”
隆下意识的以为对方的家人不幸战死沙场了。
而他正低着头,犹豫着接下来是该表以抱歉还是给予安慰时,一道格外大的嗓音直接把他的思绪全都牵引了过去。
正在街道偏尽头处摆手大喊的人,并非人们刻板印象里的彪形大汉,对方嗓门这么大,却骨瘦如柴,戴着眼镜,一副斯文模样:
“军队进城了!”那「斯文人」顿了一下,换了口气,继续大张旗鼓地喊,“仁将军…凯旋归来了!!”
闻声,隆也立马换了个念头。
他本想再对老板娘说点什么,但现在,他更想去接父亲。
南每次回来都会弄得遍体鳞伤,而对于任何士兵来说,家人永远都是最好的疗养。
“抱歉哦,老奶奶。”隆依然温文有礼,却扭着头,望着街道尽头,目不转睛地说,“我要去接父亲了。”
“…希望你能如愿以偿吧……”老板娘看得出他的喜不自禁,可随后…也想象到了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不禁怜从心生,唉声叹气说,“只是可惜了,这么可爱个孩子…”
“嗯…?”隆不明白对方这异样的态度,军队大获全胜了,是好事,更是喜事,理所当然地说,带着几分固执,“父亲他…肯定会平安无事啊。”
“你真的…肯定么?”老板娘于心不忍,委婉地,质问。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随队出征了!”对方无非是在暗示一件事,而这正是埋在隆心中的地雷,他先是惶恐了一秒,眼神飘忽了下,随后有点过激地反驳,“而且…这场仗,是人类赢了…不是么?”
“你以为…”老板娘并未生气,不只是因为对方只是个孩子;不仅如此,她直视着男孩的眼睛,语气更为平静,眼神却更加低落,“我是因为什么,变成的孤家寡人?”
接着,她幽幽地补充:“那场仗,他俩也没输。”
隆不由自主地一怔,面目呆滞。
“这终究是场战争,”老板娘含着下巴,低声说,目光迷蒙,好似看尽世间百态、人世沧桑,“人与龙的战争。”
她咬起牙,迟疑了几秒,最终还是开口:“而但凡是战争,它的规模无论有多么多么小…伤亡,永远在所难免……”
街道尽头当然平淡无奇,但现在它是整条街上最受瞩目的。
而人们期待着的事随后也的确发生了。
最先从街面尽头处抛头露面的,是一名穿着复古白衣的,将齐肩长发绑至脑后的英俊青年。
此人正是年少有为的仁,他年仅二十一岁,便已有足够的资格、实力以及声望,统领军队,南征北战,讨伐龙类。
而紧跟在他身后,同时也紧接着涌入长街的马队,看似是残兵败将,但这无法改变他们「凯旋而归」的事实。
这足以说明这场战争的艰辛。
而从街道很快便变得人头攒动这点来看,仁不仅战胜了龙类,还保留了大量火种。
有一便有二,这并非这片分区的第一场胜利,但是是仁实打实的首胜。
他果然不负众望。当然,他也受了不小的伤。
虽说在返程路上已经接受了治疗,但从他那不得不用吊带挂起来的左臂,以及他那身白衣下缠满的绷带便能看出:返程的天数漫长,而直到现在仁将军也仍未痊愈。
那名最先报喜的斯文人一见状,立马满面忧容地凑了上去,真情实意地关切:
“仁将军,你…怎么搞成的这样?没事吧?”
“我没事,咳…”仁冲他摆了摆手,明明是在示意这点伤对他而言无伤大雅,可身体还是不争气地传来了反馈,令他手才摆到一半,便不得不掩起嘴,剧烈地咳嗽起来,“而且,比起关照我,还是先把大伙们都叫过来吧…让人们把自个的家属都接回去;”
他回头看了眼诸多趴在战马后位上的,已然发黑泛灰的「长眠不醒之人」,接着,有点失神吩咐:“至于那些壮烈牺牲的英雄的尸骸…回到军营后,咳…我会派人把残骸送回他们该回的地方。”重伤未愈的身体终于消停下来后,他放下手,拉起缰绳,明明没有战败,却还是一脸惭愧,“每个人…都要回家。”
而他刚吩咐完,斯文人也自行地退开让路,前进的马队下一秒又不得不止步:
“仁将军…!仁将军……!!”隆全力奔向仁,惶恐不安,可眼里还是透着一丝希望地喊。
仁不费脑筋便猜出了男孩为何而来,下意识地把头又低了几分。
其它分区给予的更多还是治疗,他也未必不能停军休养,可每个人都想回家。
而拖着这样一具伤痕累累的身躯,赶了这么久的路,他实在没法不精疲力竭,眼下他更需要休息。他不是不敢面对男孩,只是精力消沉的情况下,他不知道自己能否给予男孩一个满意的答复。
斯文人也看得出他的不便,仰视着他的侧脸,主动上前了一步,低头并恭敬地请示:
“交给我吧。”
接着,他转过身,横走几步,挡在了仁和男孩之间,再弯下腰,撑住膝,亲切地笑问:“怎么了,孩子?”
“您有看见我的爸爸吗?”隆在对方面前停步,目光却始终在马队里的活人身上扫动,他跑来的路上一直在寻找父亲的身影,可心里的石头却始终没能放下;他能想到的办法只有直接去问,“我…我找不到他了……”
斯文人看着他,沉默了几秒,随后垂低了目光,微微皱眉,拳头握了下又无力地松开,十分惋惜的,低声说:“抱歉,孩子。”
“为什么…”隆没能得到满意的答复,失神地问,“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对此…谁都无能为力。”仁最终还是选择直面男孩,直视着后者的眼睛,看似平静,眼里却充满了苦痛,跟着重复了遍那俩字,“抱歉。”
说完,他冲斯文人使了个眼神。
后者立即会意,一把抱起了男孩,转身便直冲到了街边。
隆试图挣脱这个拥抱,可对方的双臂像是两道锁链。
他只能看着低头不语的仁将军带队从面对经过,并不甘心地冲着后者的背影嘶喊:
“无能为力…”他奋力地揪着斯文人肩上的衣物,好像要把后者抓得皮开肉绽,同时死死地盯着那个头也不回的男人,“那是什么意思?!”
斯文人本以为男孩会因此罢休,于是拥抱的力度也不经意地衰弱了几分。
但这反而给了隆机会,感受到这点后,他一个命中对方下巴的膝顶挣脱了束缚,可没往前追几步便被反应及时的后者伸手拽住。
隆怒而回头,真像头发怒的幼龙。
斯文人没生气,也没畏惧,平平静静,但拽着他手腕的手牢固无比,无奈地说:
“不要再追上去了。”他深知这残酷之事对男孩而言未免来得太早,但他对此也爱莫能助,只希望男孩亲自直面时能够坚强,再无奈地接受,“他们要休养,他们也不好受;”
“孩子…要坚强。”他十分同情地说,眼里满是怜悯,“即使你才…这么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