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最初点点滴滴的打在车窗玻璃上,继而拉长了水渍,留下一道道或长或短的痕迹。车顶敲击出“叮叮咚咚”的声响,并且越来越密集。宋琦看到,雨渐渐连成一条条的丝线,如同一块透明的幕布,笼罩在天地间。拐下路口,环绕在山前的河水流速迅疾,正在淹没宋琦第一次来时见到的圆石。
汽车行驶到林家村前,何伟明说:“要不先去我家吧,让你嫂子炒几个菜,咱们俩喝两杯。”宋琦急忙摆手说:“不用麻烦了,其实我很少喝酒。咱们还是先去你丈人家,上次来得太匆忙了,什么也没准备。这次我给二老带了些东西,另外还有两个孩子的,等会你捎带给他们。”何伟明哈哈一笑,说:“你们城里人就是讲究多,你是为我的事在跑前跑后,何必这么客气?你这样一来,恐怕林稞也会生气了。”宋琦有些不解:这不是正常的礼尚往来么?作为一个外人,我这样做无可厚非。林稞为什么会生气?她是没有把我当成外人么?想到这一节,宋琦顿时心里暖暖的,他感到今天的行程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
何伟明把汽车停在了老丈人的家门口,两人看到院门依然是虚掩的,一下车就赶忙朝屋里跑。纷纷扬扬的雨早就淋湿了院落,地面上的红砖纵横出一道道灰色的溪流。宋琦加速穿过这片水泽,几步就跨入了屋前的回廊里,何伟明也紧跟着到了。虽然一路奔跑,两人身上和头上还是被淋了不少雨水。他们站在回廊下正准备喊人,林稞已从自己的闺房走了出来,她一见宋琦不由地愣了,心想:这不会是幻觉吧?他怎么悄无声息的就来了?
宋琦冲林稞点头一笑,问:“我又来打扰你了,不介意吧?”林稞连忙让两人进屋,拿出干毛巾给他们擦拭,说:“下这么大的雨,你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面对这句玩笑话,宋琦坦言:“抱歉,没有提前通知你,我是自作主张来的。”林稞微嗔的说:“宋哥何必客气,你就算想来,也用不着风雨兼程呀?”宋琦不好意思的笑着说:“我们走到半路才遇到了这场雨,要不然也不至于这么狼狈了。”宋琦一边说,一边已经擦干了头发上的水渍。他把毛巾还给林稞,问:“家里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爸妈呢?”林稞说:“他们一早就出去串门了。宋哥,你来遮云山是办公事吗?”
宋琦说:“现在是周末,哪里来的公事?我来看看你爸妈,为了感谢上次对我的招待。”林稞一听,责怪宋琦说:“应该我们感谢你才对,是不是,姐夫?你要是这么客气,我们大家都会生气了。”
何伟明在一旁对宋琦笑着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宋琦不好意思的点了一下头,在沙发上坐下了。林稞又接过何伟明手里的毛巾,晾在屋里悬着的铁丝上,转身去给两人泡茶。何伟明见状忙说:“稞儿,你们聊,我先回家看看去。”
林稞一听,不解的问:“姐夫,下这么大雨,你急着回去做什么?”宋琦也在一旁劝说:“是啊,咱们一起坐着说会话,等雨停了再走也不迟。”何伟明见宋琦得到了安顿,就不想再待下去了。他怕老丈人回来又给他脸色看;另外,何伟明觉得,今天宋琦来的有些蹊跷,显然是为了某种目的而来,虽然他嘴上说是来看望林稞父母的,但这话不尽不实,不可全信。他的目的很可能是想见林稞,至于见了面干什么,作为“过来人”的何伟明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因此,他想还是留给两人单独相处的空间,也是无形中的帮忙撮合之意。
宋琦见状只好让何伟明稍等片刻,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副积木和一只布娃娃,装在塑料袋里递给何伟明,笑着说:“这是给两个孩子的,我也不知道他们喜欢玩什么,你别见笑。”何伟明婉拒了一下,才接在手里,说:“你可真是的,给小孩子花这钱干什么?好了,你们俩先聊。”一只脚刚跨出门槛,何伟明又回头问林稞:“对了,见文上哪去了?”何伟明是怕林见文在家,会打扰到两人说话,想把林见文叫到自己家去。
林稞说:“他上同学家玩去了,姐夫找他有事?”何伟明一听放了心,说:“哦,那就算了,也没什么大事。”
送走了何伟明,林稞轻轻关上房门,屋里又恢复了静谧。她给宋琦端来一杯新沏的茶水,然后在宋琦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两人在这种宁静的氛围中,都有些心慌意乱和不知所措。宋琦悄悄抬头望着林稞:她穿了一件白色的丝质衬衣,领口的吊带随意挽成了一个结,垂落在胸口。两腿并拢,双手搭在腿上,不停摆弄着指头。林稞低垂的睫毛下,隐藏着两泓秋水,时而就会泛起一阵波澜,带动俏丽的脸庞如花绽放。宋琦看得心旌摇曳,唯觉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窗外雨声潺潺,仿佛滴滴都落在了心上,面对朝思暮想的人就近在咫尺,宋琦终于鼓起勇气,说:“稞儿,你家人都这样叫你,这名字真好听。我也很想这样叫你,不知可以么?”林稞听闻已是晕生双颊,令白皙的肤色更添娇媚。她羞涩的说:“宋哥,我们还不是很熟,你这样叫会让我的家人起疑心的,我可不想被人笑话。”说到最后,声音已是几不可闻。
宋琦歉然说:“是我冒昧了。对不起。”
林稞说:“你今天能来,我们大家都很高兴,用不着道歉。”
宋琦试探的问:“那你知道我今天来的目的么?”林稞摇了一下头,反问道:“你不是来看我爸妈的?还有什么目的?”宋琦沉默了片刻,他在心里把想要表白的话语酝酿了好久,才终于大着胆子说:“其实,我主要是想来看看你。”
林稞没料到,传说中的“爱情之箭”说来就来,她感到窘迫异常,脸上灼烧得很厉害。定了定神,说:“你为什么要来看我?我又没生病。”宋琦喃喃的说:“不是你病了,‘生病’的人其实是我。”
林稞心里虽然明白“生病”的含义指的是什么,但嘴上却没法附和,她用责怪的语气说:“宋哥就喜欢开玩笑,你好好的哪里像生病的样子?再这样说,我可要生气了。”宋琦轻叹一口气,说:“好吧,我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我说的话你应该不会真的不懂,我今天到这儿来,就是想告诉你一句话:为了能看你一眼,我不在乎风吹雨打,也不在乎要走多远的路。”
林稞羞赧得侧过身子,眼望着地面,说:“宋哥,我一个乡下丫头,不值得你这样做。”宋琦急切的说:“值得,怎么不值得?你太轻看自己了,我第一次见你就感觉到,你是值得我做任何事的人。”听宋琦越说越过火,林稞不由脸现愠色,没好气的说:“宋哥,你再开这种玩笑,我可真要生气了。”
宋琦一愣,他没有觉察出自己说的话哪里冒犯了林稞,他这样拉下脸面,倾尽肺腑的一番衷肠,最后竟落得石沉大海,没能泛起一丝波澜,顿时感到心灰意冷,兴味索然了,宋琦沮丧的说:“看来是我错了。我们在这件事上的看法不同:如果我喜欢一个人,无论为她做什么都在所不惜,并且也会想方设法让她知道。你有着女孩应有的矜持,我承认无法打动你的心,我只是个拙劣的空想之徒罢了。”
林稞抬起头看着宋琦,发现他的脸上流露出无尽失落的神色,感到有些于心不忍,低声说:“你是怎样的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一个乡下的野丫头,如果再不懂得矜持,离万丈深渊也就不远了。”林稞依旧不肯表露心迹,她虽然对宋琦也有好感,但两人的社会地位毕竟存在明显的差异:林稞自感无论是学识还是家庭背景,都和宋琦难以相较。她对这份突如其来的感情,一时还不知该如何接受。
宋琦摇了摇头,说:“你大可不必妄自菲薄,可能是我自作多情了。我年龄又大,又没什么本事,不该做出这种非分之想。”这番话就像一锅加了水的生米,迫使林稞不得不表态了,她犹豫了一下,说:“我真不值得你这样贬低自己。其实,每个人的本事有大有小,这是上天安排给你的,强求也没有用。你有那么好的前途,不像我,生活的空间从小到大只有遮云山。我总不能拖累了你。”
宋琦忙说:“别说‘拖累’二字,假如我喜欢一个人,不会在乎她是做什么的,无论她是贫穷还是富有,我都会加倍珍惜。”
现在,抉择权又回到林稞这里,对一个女孩儿来说,一生中总有这样的时刻在等待着她:来到一个十字路口,眼前的景象柳隐花遮,任何选择都与往后的命运息息相关,虽然有些残酷,但又不得不去选择。林稞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宋哥,你在我心目中是个好人。有学识,又有人人羡慕的工作。可我呢?没多少文化,还有一家子人需要我照顾。咱们就像十字路口偶然相遇的两个人,你要走自己的路,我也有我的方向。至少眼下来说,我不认为我们能有机会一路同行。”
宋琦不甘心的追问:“我就想好好的珍惜你,盼着天天都能见到你。难道你就真的不愿接受我?”
林稞摇了摇头,忍着内心隐隐的痛,说:“宋哥,谢谢你让我听到了你的心里话,只是,我还没有准备好,究竟该如何接受你。很对不起。”
此言一出,宋琦顿时被深深地失落所包围。他发现林稞对待感情有着自己倔强的见解:她对不同的境遇,有一种天然的排斥心理。她应该是不愿生活在人为搭建起的“阶层”观念下,令自尊蒙受阴影。宋琦的想法的确有些天真,他以为全身心爱一个人就够了,却忽略了爱的背后还有平等与尊严。林稞越是在乎他,就越会细心观察这些差异,直至找到一个平衡的支点,否则她就会忍痛放弃。一切都结束了。宋琦绝望中猛然站起身,丧魂落魄的跑出林家,顾不上拿起背包--或者是根本就不想再拿了。他只想赶紧逃离这个伤心欲绝之地,哪怕会被阴冷的雨水打湿全身也无动于衷。这一刻,他内心充满了悲苦与无助,任凭林稞在他身后大声呼唤着让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