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原来是拿我二人所谈,去换了功名利禄。”阿眉笑道。她自负识情断事犀利过人,因此最不喜被糊弄,薛涛如此实言相告,她倒不觉得这小娘子的心机有何可厌,不过是求个生计罢了。
宋若昭则恍然大悟:“昨夜天边有火光,难道是韦将军烧寺?”
薛涛道:“正是,小妹清晨起来生灶,听过往的军卒议论,那佛寺叫玉明寺,被韦将军遣将士去烧了。”
“那僧众何所往?不会一起烧死在里头了吧。”阿眉故意道。
“怎会!韦将军仁心,自是叮嘱放火之前须遣散僧众,今早小妹还听说,有沙弥请求入城,来投奔奉天的亲戚。”
阿眉见薛涛一脸认真,提到“韦将军”三字时,口气崇敬得紧,不由心中暗暗一笑。
她料想薛涛怕是情窦初开,对韦皋生了心思,刚想揶揄几句,忽听门外呼喝声起,紧接着涌进两名窄袖袍衫的仆从,“啪”地推开背对院门的薛涛。薛涛身量未足,不免力弱,险些跌个跟头。
三女尚未反应过来,延光公主已经由人搀着,面色铁青地移步院中。
延光公主虽已人到中年,但姿色雍容端丽。因为发色乌黑,她喜欢梳披发单髻,让满头青丝充分展示。又因体态婀娜、肤白胜雪,便是如此初冬时节,她仍穿着露出大片脖颈的交领襦衫,下系高腰八幅长裙,裹着边缘饰有银貂裘毛的蜀锦披帛,一眼望去,宛然阳春三月长安东南曲江池畔的仙子美人,当真与这灰扑扑一片兵马刀光之气的奉天城格格不入。
“谁是泽潞宋氏?上前回话。”一名家奴拿腔拿调道。
“我识得你,”家奴话音未落,延光公主已经走到宋若昭跟前,森然道:“泽潞李抱真新认的义女,宋若昭。素来只闻得那些藩镇节度使喜欢收假子,一收就收得千人,这遥遥认领义女的,倒是头一回听说。更有风传,李抱真向陛下请奏,晋你为太子宫人,那岂不是,与我的女儿供侍一夫?”
她此言一出,宋若昭脑中“咚”地一响,心道,厉害角色上门矣。前日御前,德宗饶她罪责,但令其不得言说分毫,眼下延光公主来兴师问罪,她也只能咬碎了牙不吭声。
宋若昭低头跪在地上,延光公主上前伸手,抬起她的下巴。
只见这宋氏也并不美艳绝伦,却眼如秋水、气韵出尘。
延光豢养了不少低品级的年轻官员做面首,得意的同时也常有疑心,总觉得自己徐娘色驰,这些男子不过为着权势苟且逢迎。在长安时,延光曾暗中遣家奴监视李万日常出行,偶尔发现李万与年轻水灵的教坊女子往来,便定要将那女子买来、再卖去官家做婢女、断了李万的念想。她此次本为查究李万之死而来,也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瞧清楚宋若昭的面貌,她亲自来寻衅,已是不顾身份之尊,此刻见宋若昭年轻灵秀,更是一股嫉恨窜上胸口。
“如实与本宫禀来,你区区弱女,如何害死了李司马!”延光声音不高,但口气里满是狠厉之色。
宋若昭下巴颏被延光掐得生疼,不由又仿佛陷入那日夜里被李万所迫、命悬一线的境地里。她本来还有些害怕,这跋扈无比的延光出手这般不顾身份,像个市井泼妇一般,令若昭也是由惊转怒,刚直的性子燃烧起来,竟是再吃痛,也不求饶,只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延光公主素来颐指气使,便是德宗见了也敬重有加,如何能在这小小民女前失了威风。她心性发狂,松开手指,一个耳光朝宋若昭的脸颊打去,直打得若昭的额头撞到院中井沿,登时皮破血流。
延光狠狠道:“我大唐的命官,竟能不明不白地死了,也无人追究。那么本宫处置一个恶毒民妇,又有何不可。刘进,将这能耐通天的宋氏的双手砍了。”
一旁的薛涛吓得呆若木鸡,但阿眉在此时此刻反而神识清明异常。
宋若昭到底还是因与阿眉共过生死而信任她,昨日将那夜之事告诉了阿眉。因此,电光火石间,阿眉已经明白,眼前这宗室贵妇,便是与那面首李万有染的延光公主。从长安逃出时,阿眉是心如死灰之人,想着将王叔文等人安全送入奉天城、报了王侍读一贯的照拂之恩,便去逻些城找赞普认罪。但渐渐地,皇甫珩与宋若昭二人的缱卷之恋,让她从顾影自怜变成微妙的羡慕,奉天城内外如火热烈的战事,又让她血液里西蕃草原行国之人的豪情跟着燃烧起来。
她想活下去,乃至能够如贵族般地活下去。
她本来就是赞普的女儿呵。
阿眉将宋若昭关于德宗厌弃回纥的说法记在了心中。她在盘算,如何能在大唐天子和西蕃赞普跟前都成为建功之人。护送皇孙李淳固然是一桩,但天子眼下更需要的是避免危城之围。
阿眉谋划得很粗浅,尚不得要领之际,延光公主突然闯来兴师问罪、乃至要断宋若昭双手的局面,激得她将心一横。
她上前挡在宋若昭跟前,掷地有声道:“殿下且住手,吾乃赤松赞普第五女,丹布珠。”
她骤然亮明身份,在场的延光公主诸人和薛涛都是一愣。
而门外适时出现的普王李谊,听到这胡女的话,也是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