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皋的声音又低了一低,但语气磊落:“宋娘子前日还来城防处打听邠师动向,愚兄可为贤弟传句音讯。”
皇甫珩听得宋若昭平安,心中这几日的挂念终于如石落地,忽然品咂出韦皋的话中深意,不由面色微赧,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茬。
韦皋见他如此,笑道:“愚兄了然,大敌当前,城防之下,不谈闲事。时辰已晚,这便送贤弟出城吧,某也好将吾二人之议回禀圣上。”
皇甫珩拱手告辞,飞身上马,往梁山方向急驰而去。月高星稀,朔风扑面,呵气成冰般的寒冷笼罩大地,皇甫珩却似浑然不觉。
他的心头热意涌动。这十几日翻天覆地的变化,姚令言、姚濬、王翃、朱泚、段秀实、王叔文,这些或亲或疏之人,要么仍努力护他周全,要么算计谋害他,要么与他共历患难。如此经历,实在远比以往与西蕃人打上一场恶战更为令人心力交瘁。好在这个冰冷的夜晚,头次见面的韦皋颇有君子之风,宋若昭安然住在奉天城内的消息更令他陡地振奋。
“但愿力战一场,圣上便能允邠师入城,我便能与你相见。”皇甫珩驰道梁山下,打马立住,遥望暗夜中森然寂静的奉天城,心中如此默念。
另一边,韦皋的牙将见皇甫珩远去后,探寻地问道:“韦将军,我们真的要遣出五百步卒,助这邠师抗敌?”
韦皋侧过头来:“怎么,有何不妥?”
这牙将素来是韦皋在陇州的心腹之人,便悄声直言道:“那朱泚不仅有自己的亲兵和泾师,还有他在幽州的二弟朱滔发来援兵,末将以为,眼下时局无法估量,将军还是保存些陇州士卒为好。何况圣上本来也未令我们出城哪。”
韦皋轻笑一声,盯着牙将道:“圣心难测,焉知陛下不是试探吾等。前程险中求,我陇州帐下这些好儿郎,千里勤王,难道只为了将这功劳拱手相让?韩游环韩将军,原是朔方军,什么仗没打过,若我们陇州之师出工不出力,他会看不出来?与其让他领了头功后去圣上御前说三道四,不如我们与邠宁之师戮力同心。况且,我看那皇甫将军,不是苟且之人,当可协作。”
牙将明白了韦皋的这番计较,便不再多言。
其实韦皋还有一分心思,不会说与自己这亲信。此前霍仙鸣来传诏时,提了一句卢杞的建议。韦皋面上无波无澜,心底着实不快。他在长安朝中为官时,不是没有和卢杞打过交道,近日崔宁与陆贽常在德宗跟前细数卢杞之恶,更让他对卢杞没有好感。霍仙鸣这样谨小慎微的中贵人,提到卢杞必定不是无意,这让韦皋分外警惕。
他绝不想领卢杞这等奸狭之辈的情,更不愿以武将之身做文臣的棋子。因此,卢杞建议德宗保住陇州兵无损,他韦皋就偏要冲锋陷阵一番。目下是何等情形,谁带兵来守奉天,谁就能作主。就算是天子点了头,也轮不到他卢杞卢相爷来下这盘棋。
这一夜,斥候来了好几拨,一致的消息是,长安方向来的朱泚叛军快到骆驿了。韦皋不敢怠慢,急忙将自己与皇甫珩的合计向令狐建和郭曙交了底。令狐建是禁军宿将,郭曙是郭子仪的儿子,二人都是宦海多年,几日内已看出这奉天城内,圣上倚重之人,文为陆贽,武推韦皋。反正自己也拿不出像样的兵卒,风头便让陇州军汉们抢去吧,因此二人均道“但听韦将军定度”。
韦皋连夜调度帐下精卒,待命前往城外羊马墙布阵,又将自己与皇甫珩的商议写了奏报交与牙将,只待天明即通过陆贽呈与德宗。
彻夜未眠后,韦皋望着东方一抹浅白的天光,眼皮终于开始打架。昏沉间,他忽然想起一事,忙提笔蘸墨写了一张笺条,唤过自己一名老仆,吩咐了几句。老仆喏喏,将笺条塞入袖口,离营往奉天城深处行去。
“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不会不放在心上。”韦皋自言自语道。
翌日未时,奉天城的南方果然出现了大片的行军队伍。
朱泚想速战速决,派姚濬辖五千泾师,希望借助兵力优势一战而擒得德宗。
此时,站在梁山上的皇甫珩,也看清了来犯之敌的大致情形。
在那几面明黄色绸缎做底的军旗上,或用黑线绣着大大的“秦”字,或画着一只黑色的狻猊。叛军公然地打出僭越帝位所用的国号,来进攻帝国天子驻跸之城,而这叛军的主力却是自己曾经的同袍将卒,皇甫珩纵使已慢慢接受了这荒唐的巨变,此刻真切地面对此景时,仍觉得喉头一股甜腥之气,怒血上涌。
不过很快,他就平静下来。韩游环派出的斥候所报,与他估计的并无出入,叛军虽携带了云梯、撞木、接车等攻城械具,但军阵中主要都是步卒。
更让他不再忐忑的是,咫尺之遥的奉天城内外,朗朗白日之下,韦皋的守军果然在雉堞和羊马墙都开始有所动静。
他回头看看沟壑之下严阵以待的邠宁铁骑,一片片晃眼的鳞甲,一排排骇人的长矛,其中百余精卒甚至还配备了细长精巧但异常锋利的马槊。
韩游环在一旁道:“皇甫将军,老夫这回可是听了你的,把我在朔方军时候攒的家底都搬来了。”
韩游环眯缝着眼遥遥打望了一番黑云般压过来的朱泚叛军,又瞅瞅皇甫珩,继续打趣道:“皇甫将军,你心眼这般多窍,断不能只使唤老夫的邠宁兵。你得想个法子,怎生将你那些泾州军汉从朱泚逆贼的手里再夺回来哪。”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韩游环的话,蓦地让皇甫珩胸中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