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清晨从长安东北传来的骇人消息,已经让宋若昭心乱如麻。听到“泾原”二字,她即刻想到了盘旋心中有些时日的那个人。她昨天白日里与皇甫珩的再次相遇,令她一直处于淡淡的甜蜜中。她觉得自己好像忽然走入美妙的情诗中似的,正在经历那种一见倾心、盈盈盼望的状态。她想着皇甫珩看着自己的眼神,猜测他是不是也和自己是一样的心思。
她的感情尚未到炽烈的地步,但正是这种慢慢浓起来的过程,令人着迷。她长到二十岁,容貌娴雅、腹有诗书,父亲又得了官身,恰是媒人们喜欢的目标。可她执拗地认为,自己的意中人必不是以这种买卖骡马般粗鄙的方式得来。她感激父亲理解她这有些离经叛道的想法,也因此,在见到皇甫珩并与他有一些点滴的接触后,她才如此喜悦。她直觉,自己的坚持是对的。
因为父亲的开明,宋若昭虽然表面上不失闺秀斯文,但内心敢于畅想。她从皇甫珩言行的一些微妙细节中,确信他并非对自己无动于衷。
然而她不过喜悦了半日,不可思议的兵变就发生了。皇甫珩在哪里?他率领叛军了吗?他不会是死了吧?她想立刻知道答案。
可是,当遭遇这对显然是从大乱中来的不速之客后,宋若昭立即想到了自己曾经的乳母——顺娘的安危,因此她向王叔文问的第一句话是:“侍读可知东宫一位叫顺娘的保姆,是否安好?“
“某正是得顺娘指点,才找到娘子处,顺娘大义如山,但身受重伤,恐怕……“
王叔文并不确定顺娘后来的情形,但他是个读心高手,看来宋若昭与顺娘感情颇深,若李淳是顺娘的最后所托,只怕这宋家娘子更能相助。
果然宋若昭呆立片刻,随之神色大恸,双唇颤动,原本就有些苍白的面颊泛出青色来。但她狠狠吸了几口气,努力控制着自己,对闻声而来的奴婢打了几个手势,示意她将客人领进堂屋。
原来这家的奴婢竟然是哑巴。王叔文和阿眉心中又放心了些。
宋若昭在关门之前,谨慎地张望了一下。依大唐律令,这普通的民宅不得向街上开门,因此从门缝望出去,就是一条狭长的巷道,倒也一览无余。她见巷子空荡荡的,旋即将身体缩了回去。
屋内,王叔文将小李淳从胸口解绑出来,哑巴奴婢端来一盘素馅古楼子,又盛了胡麻粥。李淳饿得狠极,却还是望向王叔文。他到底是皇裔,规矩惯了,眼下又认定了父亲这侍读是恩人,因此一直看着王叔文的眼色。见王叔文点头,他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王叔文没有心思填饥,而是直言不讳道:“宋家娘子,某见院中晾晒有男子靴袜,可是家中阿郎?”
“妾尚未出阁,侍读所见之物是舍弟若清的。不过他今日已出门,去国子监的棚会。国子监所在的务本坊在十余里外,若清每次去国子监都会住上三五日。”
宋若清没有任何被冒犯的表情,她顿了一顿,坦然地盯着王叔文:“王侍读,我们姊弟虽也来自藩镇幕府,但这小,但这小殿下,算来是我们的外甥,我们岂会有逆毁伦常以自保的想法。”
王叔文道:“某省得,稚子何辜,况且令尊所侍奉的李公,乃忠良之后,泽潞军向来也是勤王之师。”
言及此,二人又都有些尴尬,须知那掀起兵变的泾原军,在十二个时辰之前,不也是勤王之师?
阿眉打破沉默,向宋若昭道:“娘子可是用的过所文书入城?”
宋若昭点头。过所是百姓往来州府关防的文书凭证,宋若昭自河北来长安,自然不会没有过所。但这过所上写得清白,只有宋若昭一人和那哑巴奴婢,纵使叛军认不出王叔文和李淳,单看过所也不会放他二人随着宋若昭出城去。
阿眉却道:“劳烦娘子拿来,我找人依样仿得一个,又有何难。”
宋若昭方才见她是胡人面貌,本就诧异,此刻听她口气生硬,不免微微不悦,但还是取来过所,交与阿眉。
阿眉接过,向王叔文道:“请侍读与殿下歇息,我出去办几件事。”自小雁塔相遇以来,她与王叔文相谈已完全没有尊卑有别的语调,只如平等领军的同袍一般。
在潜来宋家的途中,阿眉简略地表明自己的身份。王叔文听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隐忍苦难的来历,却终究痛失所爱,心中又怜又叹。此刻见宋若昭在阿眉出门后依然面带狐疑,王叔文便大致说了阿眉的故事。
宋若昭虽凡事镇静而有主见,但心底委实柔软仁善。此前在赶路途中遭流民洗劫,她也未有多少恨意,事后反倒觉得那些流民当真可怜。随着王叔文关于阿眉的解释,她的心也跟着揪紧。她这几日刚有了真正基于男女之情的清浅相思,因此最听不得比翼鸟阴阳相隔之事。不由暗想,等那胡女回来,自己应当更为和气些。
接下来的一日,宋若昭和王叔文在煎熬中度过。王叔文处于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行事的惶惑中,宋若昭也毫无章法。他们都不敢出去,又盼着院门被敲响,又担心开门后不是阿眉。王叔文隐隐觉得,宋若昭有些害怕她的弟弟忽然从国子监回来,似乎她并不能保证宋若清是否会协助藏匿皇裔。
宋若昭为了怕邻舍起疑,倒也放那哑巴奴婢开门洒扫、采买菜蔬。可这忠诚却有先天缺陷的奴婢纵然不会是告密者,也着实打探不了什么。
十月初五日的傍晚,宵禁之前,阿眉终于现身了。
她带来了一连串的消息。德宗皇帝和太子,已经逃往奉天城。朱太尉进了大明宫,暂时未称帝,但派出三千重甲精兵和数十战车,以迎归天子的名义发往奉天。泾原军和朱泚一直以来布置在长安的亲兵,把守着所有十二道城门,除了军士外,无人可进出,甚至有明明持有过所、急于出城奔丧的庶民被直接射杀,只是除此之外,长安东西二县的治安并无大乱。京城百官去尚书省报道后,可以暂时呆在家中,但李唐各位皇室宗亲的府邸被重兵把手。
王叔文忧心如焚,傻子都看得出,朱泚与叛军要干什么。
当他正想发表意见时,阿眉说出了最后一个消息:“王侍读,昨日叛军去了平康坊北里,曹家母女,并一位宫中老妇,都没有活下来。”
王叔文低下头,不发一言,他快速地眨着眼睛,仿佛这样就能让骤然涌上的泪水退潮似的。李淳胆怯地喊了他一声,他摆摆手:“殿下莫怪,臣只是,只是……”
他站起来,走到院中。月光下,这个颀长的背影剧烈地颤抖起来。
气氛僵冷,宋若昭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原本,她想问问阿眉,泾原叛军头领中,是否有位叫皇甫珩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