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珩今天要去的地方,是京兆尹府。
本来,皇甫珩所在的泾原军,行至长安,圣上循例会有赏赐与补给。负责在朝廷与藩镇之间传递讯息的进奏院,早在数日前便已派人通知泾师于京畿扎营,等着赏赐。
可姚令言与长子姚濬、义子皇甫珩等候了三四天,长安方向毫无动静。正困惑间,进奏院又来报,圣上诏姚令言入宫商议军情。
昨日,姚令言准备动身之际,姚濬道:“父亲,那王府尹是珩弟的族舅,不如让珩弟随父亲入城,父亲自往圣驾前奏对,珩弟倒可前去王府尹处拜访,打听一下这牛酒劳军之事。”
姚令言隐约知晓皇甫珩的母亲在长安还有些亲眷,不想其中竟有族人官至三品,于是向一旁的皇甫珩道:“珩儿,此事怎不与我知。”
皇甫珩脸色一凝,微有犹疑之色:“儿幼年曾与母亲回过长安,却记不得什么。前日进奏院送来一个包袱,说是王府尹所托,又说是舅母置备了一些御寒衣物,儿才想起一些旧事。但儿虑及祖上曾因边将结交朝臣而遭难,因此不愿宣扬,恐怕给吾军和王府尹带来流言蜚语。”
姚濬插嘴道:“圣上本来就敕令京兆尹都知劳军之事,珩弟以泾师军使身份前往接洽,光明正大,有何不妥。再说,王府尹给你送东西来,就说明他不怕与自己的外甥走动走动,他都不怕,你怕个甚么。”
皇甫珩看了姚濬一眼,见他满脸不耐烦,倒是与往日并无二致。他二人自幼耍在一处,姚濬虽脾气暴躁如虎,对这个义弟却极其爱护,至亲而不设防,因此他也不在皇甫珩面前掩饰情绪。
皇甫珩素来觉得义父姚令言过于谨慎,自己也习得了他的七分做派,但作为骁勇的军人,他实则颇有些认可姚濬的爽利无忌。何况,情境至此,自己若不为义父分忧,委实也太懦弱了些。于是向姚令言揖道:“父亲,这几日等不来赏赐,又逢冬寒早至,军士们的心思很是毛糙起来。阿兄所言极是,儿愿往兆尹府拜见舅父,将这劳军之事问个明白。“
姚令言接到圣旨,本已打定主意在圣上跟前奏禀军资迟发之事,此刻被两个儿子一说,倒真觉得由皇甫珩侧面打听,更为稳妥。
于是今早进了长安城,父子二人便分头行事。
皇甫珩在安远胡肆填饱了肚子离开,已是辰时中,往来的车马行人多了起来。
延康坊紧邻京兆尹府和西市,冻得硬邦邦的十字路上,不时有正在办差的不良人飞驰而过,呵斥那些驮着琳琅货物往西市去的胡商骡车或驼队避让。
皇甫珩见街道繁忙,不愿招摇,只牵着爱驹沿街边往北走。
走了几步忽觉异样,似有人尾随,他猛然回头,不过是寻常的熙攘景象。他心中疑虑,无奈耽搁不得正事,只得继续赶路。
行得半柱香的功夫,京兆尹府的高脊已赫然眼前。
京兆府尹王翃,是皇甫珩外祖母的族人,因此与珩母虽是表亲,却与皇甫珩外祖父的被贬毫无牵连。他本也是外镇节帅,在建中元年回到京中领职,深得德宗皇帝赏识。
京兆尹的公所在朱雀大街西边的光德坊,王宅也在坊内,德宗却特地敕令,将东边昭国坊的一座幽静大宅赏给王府尹。
彼时,长安城有句话叫“西富东贵”,而昭国坊又住着好几位朝中二品以上的大员,王府尹以从三品的衔级住进了昭国坊,可见他这些年的风头。这还不算,今年春初,德宗又令户部拨款,在光德坊京兆尹公衙之后修葺了一所别院,供王府尹举办公宴。
此刻辰时刚过,兆尹府门前已是人声嘈嘈。
离来年的春闱只剩三月有余,无论是国子监等京师学馆的生徒,还是来自州县乡试的举子,都在准备科场应考之余,开始“行卷”。
皇甫珩大致听母亲说过行卷这回事。再骄傲的读书人,科举取士之前也是一介布衣,在临近春闱时四处奔走、向长安权贵推荐自己,本也不算伏低。
由于每年春闱的首场往往考诗赋,因此秋冬之际,考生们便将平时所成的诗赋得意之作誊写成册,投献给京城的达官显贵或诗坛名宿。若朝廷大员能向礼部主考官通榜,亦或诗书前辈的赞美能传到主考官的耳朵里,高中进士榜的可能性便也大了不少。
今日,王府尹奉旨宴请的既然是德宗皇帝下旨诏入京城的女诗人,除了礼部大员之外,也颇有几位翰林院的诗赋大家前来赴宴。这个消息传出来,生徒举子自然纷至沓来,巴望着能在京兆尹官衙门前投卷成功。
皇甫珩见这些读书人虽幞巾利落、深衣齐整,却在寒风中持卷瑟瑟,面孔上挂着半是无奈半是期待的神情,还要被府前的阍吏呼来喝去、嫌他们挡了大门旁拴马之处。其中有几位生徒已是须发皆白,仍打起精神翘首以待,无怪乎时人评论“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
皇甫珩心道,若母亲坚持要他这个独子走乡试中举、进京赶考之路,此刻自己大概也挤在行卷的人群中。
再一想,自己的泾原之师千里而来,冒着严寒奔赴东边战场去救襄城之围,为大唐平息叛将李希烈之乱,目下也只能驻扎在京郊的旷野,于朔风中等待朝廷不知何时能发下来的赏赐和补给,着实也不比眼前的举子们好过多少。
甚至不如他们。书生至多落榜,而沙场将士们,是要豁出性命的。
这繁华富丽的帝国都城内外,能随心所欲的,永远是少数。大多数芸芸之辈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
皇甫珩正感慨间,一辆马车停在他身边。
车上走下来一名抱着布囊的年轻女子。
皇甫珩与她直面相对,二人不由异口同声道:“是你?”
……
宋若昭清晨醒来,额前像被什么东西压着,隐隐有些沉重感。
她昨夜睡得不安稳,梦境重重。
童年时碧绿的田野和远方连绵的群山,少年时随父母颠沛流离躲避战乱,及笄之年家运好转、父亲投靠了一方节帅......梦境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深秋军营的篝火边,一位青年将军清瘦坚毅的面庞。
数日前,她自河北来长安看望幼弟,风雪严寒中迷了路,竟绕到鳢泉附近。一伙流民劫走了她与仆从的马车和食物,将他们扔在冰天雪地中。
正无助时,白茫茫的官道上,出现一支车马辚辚的大军,旌旗上赫然“泾”、“姚”二字。
宋若昭的父亲宋庭芬是泽潞节度使李抱真的幕僚,膝下一女一儿。宋庭芬平素尤其器重长女,常与其谈论时局,因此宋若昭对唐廷藩镇之间的渊源,极为熟悉。她知道,父亲的主公李抱真,与这泾原节度使姚令言,同出自河西陇右军系,且素来交好。
河西虽土地贫瘠、农事荒凉,却出产好马。宋若昭记得,一年前,姚令言送给李抱真几匹良驹,当时李抱真还邀请宋庭芬等一众幕僚观看打马球。
宋若昭当即向泾原军呼救,表明身份后,军士果然不敢怠慢,带她进入中军大帐。
本以为见到的是姚令言,却不料从素缣地图前转过身来的,是一位青年郎君。
皇甫珩初见宋若昭,微微有些诧异。眼前这女子,虽然横遭险情,却不似寻常妇人那般惶恐或沮丧。
她穿着青芜色的襦裙,赭石夹袄外裹着并不华丽的灰裘。头巾也许掉了,她的发髻有些散乱,堆积的雪花在军帐中的温度下融化,一些微小的水滴濡湿了她额前的发丝。即便如此,宋若昭的面上仍不见狼狈神色。她的双眸漆黑如墨,透着一股聪慧气,坦然的目光正充满了敬重尊长的意味,骤然触碰到皇甫珩的面容时,不由生出几分尴尬来。
宋若昭没有想到,泾师的主事将领竟如此年轻。她原本已将自己置于晚辈的身份中,这下倒不知如何寒暄了。
皇甫珩久在军中,见到的都是孔武而略显粗鄙的军汉,偶有地方州府遣来的营伎,均是冶艳莺浪的女子,他于宋若昭这般明净的红颜十分陌生。此刻见她清秀容颜上神情的细腻变化,他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扣着他的胸口。
他努力使自己操持着平静淡然的语调:“宋家娘子,天色已暗,请娘子与仆从在这军帐中暂且将就一宿,天明后我即遣人将娘子一行送往长安。”
不待若昭回应,他又向左右道:“传令下去,戊时三刻之后,我皇甫珩巡防全营,直至天明,有饮酒聚斗者,军法处置。”
宋若昭从怔忡中回过神来,品咂了皇甫珩的安置和传令后,心生感激。
皇甫珩对李抱真幕府客卿之女格外礼待,将自己的大帐让出来,也无不合常理之处。但他仍要众军士们知悉,宋家娘子被安置在自己的军帐中后,自己将彻夜在外巡查。
“此人倒颇为细心。”
“又或者是我枉自揣测。”
宋若昭的念头转来转去,但一颗心到底是放下了。
时至夤夜,待身边侍婢气息粗重、显然熟睡后,宋若昭轻轻起身,拨开毡帐,向外望去。
她的眼睛本已适应了帐内的酽酽夜色,帐外的营火倒刺得她双目一眩。
柝声响过,白日里闹哄哄的营地沉入酣梦。一顶顶简陋军帐中传出的鼾声,使这刀兵之所越发显得阳刚粗犷。
朔风停了,夜气只剩清冷,不再凄厉。皇甫珩披着御寒大氅,在不远处的篝火边徘徊,时而与亲随低语几句。
“他怎地也不寻个牙将的营帐歇息?”
好奇的探究之心令宋若昭又看了一会儿,全然不顾探出帐外的鼻子冻得通红。
皇甫珩绕着篝火走了几圈,驻足,“噌啷”一声拔出佩刀。宋若昭只见寒光一闪,如流星划过。
皇甫珩转身,靠近篝火,慢慢地擦拭刀锋。刀再次入鞘后,他盯着火苗,闭上双眼,眉心拧紧。
宋若昭觉得,那不是困倦,而是满面的愁意。
翌日的告别平静如常,皇甫珩只叮嘱了护兵须亲眼见着宋若昭一行进入长安城的光化门,方可离去。
宋若昭迟疑片刻,鼓起勇气道:“吾等自东来,河北诸镇局势盘错纷杂。惟祝将军的泾师此番东征,诸事顺利。”
皇甫珩绷着的脸色微微松弛,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