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浪滚滚,漫天浓云。
残树急风,乱草清露。
看着一个个脚印或深或浅留在地上,他回望了一眼伶俜山,猛然扭头踩进经验老者前行的痕迹。落地的草叶和污水立即挤在鞋头,随野人脚起脚落而高低。
自伶俜山谷而出的雾蟒溪,愈来愈细,逝水如细蛇一般隐匿在草丛里,令行人不知深浅。
距离人族地界越来越靠近,他们站在小溪边照了照模样。田老头不断打量自己,又仔细检查了破左耳的打扮,伸手弹去他肩膀上的断草。“恩,还算有点人样。”终于满地地点点头,“臭小子,地上是金子还是大块肉可以捡?”
他摇摇头。
“那就挺胸抬头,拿出堂堂正正做人的气势。”天拉头说完就拽着他大步朝前带路,仿若先前的吵架没发生过一样。
往前,空气开始吵杂,多味且陌生,他亦步亦趋跟在经验老者身后。双眼低垂,腮帮高鼓,收回胸膛,他的两手放在腿根侧,手指不停地搓揉,时不时还抬起眼皮偷窥人族的世界。每多走一步,伶俜山就往后退一步。
“白爷爷总是记不得事。”他倏然开口。
“恩,人老了都这德行,一个都别想跑。”
“你也是。”
“臭小子,老子这是包容,不是健忘,更不是痴呆。”
蓦地,乌鸦乱叫。“那边是怪头树村,人族农户就住在里面。”他立即告诉田老头。“村口水旁长满了水芹,很嫩,不塞牙。”
脚步嘎然而止,两人不约而同眺望,先前的僵持已被溪水冲走。
“水芹!可惜了,那边可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第三只眼皱成缝隙,见他一脸困惑不解,田老头竟正儿八经回答。“什么叫村子?几家几户,多少男女老少,多少头猪羊牛,那可是连隔壁母鸡下了几个鸡蛋都一清二楚的地方啊。”
他一脸茫然。
田老头饶有意味地扫了他一眼,“何况野人比鸡蛋大。”
上下打量一阵,“你也不小。”他倒是诚恳。
怒目圆瞪,下巴见方。“废话,老子当然大,大得很。”田老头挺着腰杆子。
“白萝卜的爹比他哥要大,他哥比白萝卜大,你比我大。”
“臭小子的嘴不是笨,是用得少,才发钝生锈!”
“他们的爹最大,最早死。”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是这样,”田老头纠起眉头,挠着鼻头,点点头。“要不然,说不定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过世事难料啊。如果什么都按正常发展,那人族就无聊透顶,没有任何故事可听咯。”
“他们都希望自己的爹最早死。”
抓挠完背部,田老头开始扯腰带。“这个嘛,椅子只有一把,只有坐在椅上的人死了,活人才有椅子坐。谁坐在上面,只要有人也想要这椅子,刀子就架在脖子上,管他是亲爹还是亲儿子。”
“那是他们的爹!”他止步而望,双目抓人。“儿子不能杀爹。”
“椅子和爹;椅子和儿子,有时候只能二选一。”田老头没有躲避,回以直视。“或者没得选。”
“人族像蛇。”他略作思考,随即评价。“不对,像蜥蜴。它们会断尾保命。”
“臭小子怕蛇?”田老头笑了起来,“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臭小子也有害怕的动物啊?”
“不怕。”他告诉老头,“烦人。”
田老头用双手扭出一个形状,目露淫光。“人族喜欢形容女人的腰肢和水蛇一样。”
“不对,人像蜥蜴,它们会断尾保命。”
“啊,蜥蜴啊,会长出的。可人死了就死了,就像只老狗一样死掉。”
“不对,像蝎子。”他回忆起来。
田老头回头看着他,摇头道,“那太惨了。和蜥蜴比起来,蝎子太惨了。”
琢磨了一会儿,已有三阵风刮过他的颧骨。“有什么不一样?”
“这是个悲惨的故事。蝎子的屁股长在尾巴,如果他们失去尾巴,就永远不能撒尿拉屎了,惨不惨?”田老头满脸皱褶,“最惨的是,屎尿啊一直堆积,越堆越多,最后活生生被自己的屎尿憋死了。不过,憋死自己能让蝎子多活八个月。”
“人族没这么蠢。”他评价。“你的队长最怕脏。”
“人要是蠢起来,没有动物敢争第一的。”田老头告诉他,“比如崖上那个猎人,明知道那酒是祸害,还留着。”
“他救了我和你。”他提醒。
“一码归一码,但他的确是个十足的蠢货啊,是他害死自己的,就算没有我们,他也必死无疑。那些士兵并不知道我们藏身于此,但是必然清楚他是谁!他能逃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田老头边走边说。“其实还有一种小东西,一些雄蜘蛛也是蠢货啊,在交配后,为了不让母蜘蛛给自己带绿帽,就把这个,”指了指野人的腿间,“就把这个留在母蜘蛛体内,堵住其他雄蜘蛛,大家都没得玩。”
他说不出这么道理,然而也是见过蜘蛛的。“恩,我见过雄蜘蛛会自己割掉四肢。”
“那也是为了母蜘蛛。”经验老者摇头惋惜,“毕竟没有人告诉雄蜘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男人就不会这么蠢货,绿了就绿了,换一个呗。天下女人如森林,好树好花好草遍林,多挑挑多试试,总有合适的。做男人哪要懂怜香惜玉,但是不能死心眼。这点,女人就比男人想得开。”随即,田老头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山上的动物你都认识?”
这语气听在耳里简直就是侮辱,令他特别不爽。“我是野人王。”
“那敢情满山遍野都是野人王啊。”
“就我一个,没有其他。”
“其他部落的首领呢?”
“他们都是首领,不是野人王,野人王只有一个,就是我!”他将胸膛直耸。
“不知天高地厚。”旋即,第三只眼睛揉成疙瘩,“臭小子,人小小的,野心倒不小。”田老头嘴角上扬,捣了捣下巴。
“人大野心大。”他伸手指着天穹,“和天一样大。”
“少年志气真高啊。要是人族不允许有野人王呢?”
亮出双拳,“决斗。”他脱口而出。
“臭小子只有一个人一双手,可人族有野林,野林有七子,还有效忠七子的子民。臭小子,一天能打几个?什么时候能打完?”
“一直到打完。”他将拳头抬至头顶。“今天打不完,明天继续打。”
田老头伸手将他的双手扒拉下来,“难看死了,只有失败的人才做这个动作,知道这什么意思吗?向敌人表示投降的诚意,不过也可以用来欺骗敌人。”第三只眼睛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疙瘩,宛若一个小田螺吸附在额前。“若是群架,拳头还没挥出,恐怕野人王已变成野人尸。毕竟双拳难敌四手,饿虎还怕群狼。拳头再厉害,也顶不住乌泱泱的众敌。”
“那不是决斗,”他听得十分仔细,眨眼就分辨出其中的不同。“决斗就是决斗,不可能是乱糟糟的。”溪水那次不好的记忆再度袭来,他甩头忘却。
一声长叹随风溃散。“臭小子,记住了:人就是人,不像某一个小东西,而是像所有的动物。一个人可以同时像很多动物。一个人或许能守决斗规则,一群人或许也还可以,但要整个人族守一个规则,这个游戏就玩不起来了。”
“不可能。”他摇头如拨浪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