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山下,轻风拂过他的颧骨,甚是温柔。
天清无暇,犹如一块精布盖了下来,蓝色近乎要溢出,丝丝云线点缀其上,让人顿感神清气爽。
“真美。”他发出由衷的赞叹,下巴抬起,闭目聆听风吟。再度睁开,双目所及依旧如画布般虚假,却又真真切切摊开在眼睛下,任人检查。
难以置信野林之中竟然有蓝天。这片天空是头一回仰望,他看得痴傻,仿佛魂魄要飘出身体,直追蓝色尽头。
天神若是住在上面,能不厉害吗?他甚是愤愤不平:天神厉害或许是因为住得够好,之所以成为天神也是因为占据了一块风水宝地。
“美吗?”她扬起巴掌小脸,努力向后倒去,“和昨天没什么不同呀,天不是一直都长这样吗?夜晚来临会变成黑色,不过睡醒又变成蓝色的啦。天天如此,了无生趣。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能变化。起码,每一天都是新鲜的。”她卷起袖子,摇晃脖子,行为举止像极了伶俜山上的野人。
“你真是奇怪的人!”他看着藤女,明明美得快要滴出蓝油的天穹在她看来竟然毫无意义,若是皮革店里的人们能生活在这片天空下,只怕做梦都会醒来。树子嘲笑他时所说的一句话响彻脑海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东西盼都盼不来的生活,你竟不知珍惜。
视线趋中,一面黑镜子顿时攫住了他所有的注意力,沉静地散发出冷漠的幽光,漠视周围一切。“那片黑漆漆的是什么?”他手指脚下远处,脚趾头缩了起来。
“黑水湖啊。”藤女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解,仿佛这是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真脏!”他皱起了眉头,这个部落的人比野人可肮脏,竟然把一湖子水都洗成墨色,棚屋污水沟都比这干净几分。
“干净得很!”藤女笑了起来,“你才真脏,少见多怪的野人。”
“我干净得很。”他挺起了胸膛,以示清白。
藤女凑到他领子处一嗅,面露难色,“咿,咸鱼都比你香。”随即捂着鼻子后退好几步。“原来野人是这味道。”
胸膛内的异动迅速爬上脸颊和耳朵,还未泛红,即刻被嫌弃的眼神浇熄。“那是桫椤林和藤蔓林的臭气,不是我的。”他急忙辩解。“在藤蔓阵里,你怎么不觉得臭呢?”话一出口,他就后悔,可惜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舔也舔不回来。
真是蠢到家!若是桫椤林和藤蔓里臭气熏天,现在已离开,她仍然能嗅到味道,只能证明他本来就是臭的。
仿佛耳聋眼盲,她瞅着他半响之久,盘在头顶的发圈就像是法令高叠。“还是先带你洗个澡吧,要不把祖母熏死了,我的罪过就大了。”藤女猛摇头,边说边与他保持距离,宛若躲开一堆臭狗屎。
她每摇一下脑袋,他的胸膛仿佛被铁锤子猛击一下,顿觉干瘪难挺。在抬头看如兔子一般可爱的藤女,五官都变得尖细,神情仿若极老怪物掩鼻而逃的嫌弃,他喘着热气,大步逼上前追问:“我我我哪里臭了?”面红耳赤,怒火硬生生憋着,无处可燃,最后尽烧脸皮。风含着油水一阵阵吹来,烧得他嘴干口燥,直冒烟气。
“浑身上下。”藤女在他身上来来回回比划。“若是不信,你大可自己闻闻啊?我才不稀罕骗你一个野人娃娃。”
“你才是个野人女娃娃,我比你高多了”
就在此际,一阵喧闹及时奏响及时结束了他们之间的对话,两人纷纷循着吵闹声望去。
黑水湖像瞳孔镶嵌在山丘最底部中间,吊脚楼如竹子耸立在周围,细长的暗绿枝叶随风吹落宛如睫毛搭盖在屋顶,远远望去只觉是某位真神遗落在山谷中的一只眼睛。葱葱郁郁从四面八方潮涌而来,紧紧包裹着山谷,找不到何处是黑水湖的源头,也寻不到流往何处。
湖面之上,几个孩童光着身体嬉戏,水花飞溅如墨撒泼,喧闹声钻入耳朵,其中一个男孩游到了山丘下,一块黑斑异常醒目,就像是黑色药膏趴鼻子上,占据了半张脸。倏然,一脸巨大的丑脸从黑水湖底升了起来,难辨面目,只隐约从轮廓形状判断是个人形。旗帜乘风朝他快速逼近,他的心一阵急揪。
记忆翻滚,第三只眼睛悬挂在脑门前。“除了我,你有见过其他人吗?”他收住脚步,眉头深锁,为此时才想起田老头深感愧疚,再多的借口都无法为漠视同伴安危开脱罪名,自责如鞭子抽打着他。
回头一望来时路,蜘蛛网般的古藤密织在桫椤林的尽头,交错复杂的藤条没有给视线留一丝缝隙。至此,还是无法相信这只是一棵硕大无比的古藤,茂盛至极,宛如长出一个大部落,独自霸占偌大的一片林子。然而,仔细分辨,便可见所有的藤条最后都往一处归去,那应该就是古藤的老根所在。视线的角度竟然可以导致所见景致全然不同,不得不感叹造物者的神奇。从入林方向所见,确定无疑是无数藤蔓汇集而成的古藤林,从不曾怀疑这一点。然而此时,他看见的却是一只手从土里长出来,伸出千万手指抓住了桫椤林一端,又像一个脑袋上长出的千万黑棕色发丝。
浑身顿起鸡皮疙瘩,这古藤林,分明就是一个大脑袋,他再回望时已什么都没有。5599y55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