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崇祯二年第一次清军入寇,崇祯十一年的这次已属第四次,清虏之凶悍残忍、杀人盈野,早已世人皆闻。其一遇抵抗,破城得地之后不分军民,不论参与抵抗或未参与抵抗,通通屠杀或掠取为奴婢。努尔哈赤在辽东的屠戮汉民,洪太前三次深入畿辅、北直等地的屠杀抢概莫如此。
面对清军的无差别屠杀,大多数务农的明国百姓,除非有坚固的坞堡依靠之外,其余大多数都会托庇于附近有城墙的州府,致使屠城惨案往往会上升到了一个可怕的量级。
当此之时,清军自十月下旬突破明国北境长城,十月肆虐宣大,十一月纵掠北直。
腊月初,清军统帅多尔衮为围歼明军卢象升部,除真定府、河间府外围警戒的散余清骑外,抽调满蒙汉奸仆从军主力近八万,一路围追堵截,终于十二月十一日下午围卢象升部于巨鹿。
针对出现在河间府方向的小股清骑,在清国间谍的收买下,河间府的塘报言过其实,最终导致明廷决断失误,错命山东巡抚颜继祖离驻地济南府,领大兵前置移防于邻近的德州御寇。
十二月十六日,经过六日五夜的鏖战,卢象升及其天雄军在弹尽粮绝的重兵包围之中慷慨赴死、英勇殉国。至此,明朝再无敢与满洲八旗野战的官军。
多尔衮乘胜追击,当夜击溃高起潜部的关宁军,一路追杀至临清,不下。继而绕城别走,不顾背后尚有明军控制的城池(明军不敢截断清军归路,害怕惹恼清军),一路高歌猛进,自高唐州直插山东济南府(当时的黄河夺淮入海,所以济南府在当时的黄河之北)。
清军于腊月中旬攻入山东,卢象升的牺牲为山东地区的农民争取了十几天的时间,使得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带上家当逃到周边有城墙包围的州府里,而首府大城济南为首选。所以当清军小年夜包围济南时,吸纳了避难民众暂避的济南城已逾有百万。
值腊月二十三小年夜,清军前锋兵临济南城下。因巡抚颜继祖率济南屯卫和标营前置移防于东北面的德州,城内只剩乡兵五百和莱州援兵七百,双方兵力悬殊,城中守军以山东巡按御史宋学朱、山东左布政使张秉文、济南知府苟好善和历城知县韩承宣等驻城文官为首。
山东巡按御史宋学朱深知济南府城兵微将寡,不能久守,当机立断,趁清军尚未完成对济南的合围,派奇兵出击突围,向四方求援。
次日,清军主力毕至,汇合于城外。
自此,济南彻底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
在山东巡按御史宋学朱、山东左布政使张秉文、济南知府苟好善和历城知县韩承宣等驻城文官的领导下,济南城内士民上演了可歌可泣的“济南保卫战”,与攻城的七万清军激战十昼九夜。
援枹登陴,露立十昼夜,直至矢尽石穷。俄而突然北风呼啸,飞沙走石一片晦暗中,清军乘机再次扑城,登上城墙的兵丁千余人,守城军民拼死抵挡,可是等来城中支援的山西商会家丁大队却是作为清军内应,内外夹击之下,济南守城士民死亡无数,城墙终至失守。
而济南城被攻破的那一天,正是崇祯十二年正月初二的黄昏。
那天,夕阳从乌云中现身出来,把血一样的颜色染遍了大地。
十二岁的杨钊站在客栈的天井里,看着无数熟悉不熟悉的人从楼内的各个地方向外涌了出来,眨眼间汇入了巨大的逃难人流,一路跌跌撞撞的向城中心奔跑着。
店家早就自顾自收拾好细软逃命去了,对他们这些伙计连交代一声都没有。客栈里乱成了一团,旅客猪突浪奔,行李包裹散弃一地,到处都是哭泣和尖叫。
杨钊早已收拾好了自己的那一点东西,此刻却没有走,他一直注意着旅客中那群徽州人——她们中的小姐据说是徽州富商魏家家主的大女儿,省亲祭祖归途时却遇上了鞑虏入寇、侵掠山东,无奈之下随着难民进了济南府,以致滞留在此。
虽然是巨富人家的千金小姐,脾气却非常的温柔,会很亲切地对他笑,叫他小弟,全然不以为他是一个低三下四的伙计。
鞑清发兵围城整整十天,于是她们便也在此停留了十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杨钊他竟然在内心隐隐约约地将她当作了在世上唯一可以亲近的人。
那样温柔美丽的姐姐,是不应该遭遇这样的乱世的。她这样的人落到了那些鞑虏胡人手里,又会获得什么样的下场呢?!——所以在听到清军攻入城中的那一刹时,他就下了决心,就算是拼了自己性命也要护她安全。
他是一个孤儿,他父母死前曾经对他说过:既然不想再过问天下的是非,那么就要学会内敛,不要轻易显示自己的才能,这才是乱世中保全自己的好方法。所以,他藏起了自己从小学到的一切,一藏就是三年。
但是今天,他就是拼了命,也要在乱兵中保全她们。
“小弟,你怎么还不走呢!“慌乱中,魏家小姐还是注意到了这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小伙计,关切地上来问了一句。她身边的家丁一见大难来临,早已跑得一干二净,她一个人手里提着小包袱急匆匆地往外走,身后只跟了一个叫桃红的丫鬟提着细软。
“我带你出城去吧,璎珞小姐!“他自告奋勇地上来想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却被桃红挺身拦住,轻蔑地看了一眼这个贫寒的店小二:“小姐,别把东西交给外人!咱们可只剩这些盘缠了!“
然而魏璎珞却很温和地笑了,把包袱交给他:“那么,就麻烦小弟你来带路吧!“
他点了点头,正准备领大家出去,门却被轰然砸开了——
“睿亲王有令:屠城三日!杀光所有的男子,**所有的女人!“
随着狂暴口号涌入的是密密麻麻、梳着金钱鼠尾的士兵,他们每个人的面目和身上都溅满了血,手中则提拿着挂着碎肉的刀枪,眼里闪着饕餮一样的凶光,开始散开四下搜索……
杨钊顺手操起了院子里的拖把棍,凭借着对这里的熟悉,一步一步躲避绕圈子,一路护着两个女子退到了一处僻静的墙角里。然而,终究还是有脚步声向他们这里逼近。
杨钊不禁握紧了手中的拖把棍,紧张的呼吸声极力压抑着。
“弟弟,弟弟……别和他们打架!“身后,那个贵家小姐却还是那样柔声细语,拉着他的衣角,请求道,“你还是个孩子……你还是个孩子呀!“
“小姐,没关系!他是个男孩子!别管他了,就让他挡一阵吧,我们赶快从后门逃出去罢……“桃红急急地抢上来,从他手上拽扯走包袱,反手拉着魏璎珞往后院便走,可魏璎珞甩开了她,桃红气苦得恨恨一跺脚,想自己一个人走,可最终还是狠不下,硬拽着小姐的胳膊逃了。
“哈哈,漂亮妞,你跑不了!“一个清军兵勇绕过了花墙,正好一眼瞥见了最后转角时魏璎珞的声影,惊喜魏璎珞的侧颜,为首的军士按捺不住直接冲了过来。然而躲在阴暗里杨钊红着眼,只一棍便将对方打倒在地,然后狠毒地盯着那些如狼似虎的乱兵,仿佛一头发怒的小兽——如果要死在这里,也无所谓吧?他是男的,总不能眼看着姐姐被这群禽兽抢走……反正他没有父母,反正他没有亲人,反正他死在这里对这世上任何人都没有损失。
看见一个同袍被一个半大的孩子打倒,剩下的两个清兵只是怔了怔,然后立刻从两边围了上来……
杨钊挥甩着拖把,磕飞了砍劈过来的马刀,然而自己的拖把棍也被劈断成数截,没有了器械,他的手脚功夫根本敌不了两个暴虐的清兵。虽然清兵没了兵刃,但是凭借巨大的力量和身体优势,两人将杨钊堵在墙角一顿拳打脚踢。
第七次被打倒了……杨钊的肋骨发出清脆的断裂声,血从身上涌出来,随即沿着裤腿淌到了泥泞的地上。他挣扎着身体,却再也站不起来——
该死的,早知道有今天,就应该好好练拳脚才对!以前总以为自己可以与世无争地躲在客栈里,练习那些累人的马步没有什么用……可今天……
“小鬼,滋味怎么样?”那个被敲倒的军士已经爬了起来,用靴底踩着杨钊的头,往土里碾来碾去,然后抓住他的头发从泥里提溜起来,冲着他沾满泥浆的肿脸上呸了口污血,悻悻骂道:“呸——居然敢敲老子闷棍!去,把他拖出去用马蹄踩死!“说完,便有一个兵丁拖着衣领就往外拉。
“不要打他!不要打他!“陡然间,有个声音惊怒交集地响起来了。
那个美丽的白衣女子居然又返身跑了回来,一把拉开了清军军士的手,死死把他护在了怀中,脸色苍白:“他还小,还只是个孩子!——你们、你们要什么我都给你!求求你们放了他……“
“璎珞姐姐!“杨钊用力挣扎,想重新站起来,可是全身如同散架了一般,胸胁处的伤口随着每一次呼吸不停的往外流血……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喃喃怨道,“你回来干什么!快逃……快逃啊!“
把他护在怀里,魏璎珞却低眉垂目,凄苦的微笑道:“不能扔下你啊……而且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外面全是乱兵,我一个女子……在这世道,是活不下去的。“她虽然笑着,但是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光彩,全然是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凄凉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