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稽回到媳妇身旁,悄悄将腰刀握紧,他自幼被贪官迫害,只能跟随父母背井离乡,也就此埋下了童年阴影,此时他只觉得痛恶眼前无冤无仇的官僚,更生怕与媳妇的安生日子破灭……
长衫秀才脸带笑意,心念道:这掌柜还是和以前一样圆滑嘛。又不禁朝着柜台处的老板娘点评一句:“佳人自鞚玉花骢,翩如惊燕蹋飞龙……”
美妇人脸上有些愠色,虽不敢坦白,书生也看得真切。
她扭头走掉,不成想被一声干咳打断,柜台处摇着木扇的顽童撇着嘴,一脸不屑,陈三金知道小儿快闯祸了,还没来得及斥骂,那顽童张口就来:
“君子胸中三尺虫,肥若草中养大鹏!”
书生尽量憋着笑意,不被那小儿看出,于是委屈巴巴地瞪着这半吊子都算不上的孩子。
茶铺深谙处,穿着背心的清癯老人站起身,走近二人,惊讶道:“咦,这不是这家小那谁吗,长这么大了啊”。
顽童见此老,小背虚汗不止,回想起在乡下私塾念书的日子,就是这位叫张汉中的老先生总爱依着窗窥看他哥儿几个的动向,那张枯朽的脸突兀地出现在窗前,每次都吓得他们魂不守舍。
而且稍有越矩就要被他拎出去打手板子,虽说不重,可同班的小青儿还看着呢!每次挨完打小青儿赶忙跑过来问我疼不疼,这多丢人啊,还不如悄悄被他打成肉包子来得痛快。
沈庆文见老人,笑由心生,老先生抚弄起小娃娃的脑袋,将他视若无睹,他还是轻喊了声:
“张爷爷”
老头身段虽说不比他沈庆文高,却也不仰头,只是自说自的:
“沈庆文对不?老头我虽说耳背了些,探花大名还是应当听过,怎得回来了?不去那熙熙攘攘的朝廷当大官”
回乡的探花注视着这个曾陪年幼的自己放过风筝的老人,眼神复杂道:“家父走了,守孝三年”
乡亲们哪敢想象这个年轻人考上了进士,还是探花!毕竟光是秀才就足以在南宣城乃至蜀州有个一官半职,随意欺压百姓了。
张汉中有些忸怩,脸上露出歉意,遗憾道:“哦……我与老沈是同窗”
屋内一下子静止,客人们的目光聚拢于长衫男子,只有顽童和王老稽相互对视一眼,志投意和!
“那太好了。”沈庆文话语僵硬,眸子隐约浮现一丝低落,他回头,向门槛走去,仅留下一道背影:“还有事,不喝了。”
大伙赶紧吆喝起“大人慢走啊”之类的客套话,人一走,转眼就回归平静。
“啧,这人一旦得了势,脾气就是大。”茶馆里不知是谁说道,姓张的老人装作没听见,挠完胳肢窝才舒坦,闻了闻腋臭的手,回去喝自己的闲淡茶。
“你们还听说了吗,最近有道士投军,好像叫啥……萧逸”
“没听过啊,山上刨土的日子过腻了吧”
王老稽走向柜台,跟顽童搭个肩,问道:“你咋想顶撞他啊?”
顽童扫了一眼长相憨厚老实的少侠,这……行走江湖哪有带菜刀的?一阵惊愕过后斥骂道:
“他调戏我娘!”
老天爷趁着太阳还没落山,哼着小曲给自家院子浇水。
藏青山脚下,夏云的水倾泻而出,滚落遍野木叶,独清竹亭亭不折,衣襟湿透的男人手执扫帚,将坟前杂草碎石一笔一画整理干净,倚靠墓碑念念叨叨
“可惜没送你最后一程。”
“都说养儿防老,怎么还没享受几天清福就走了哎。”
“老宅子书架上满是前几年伏案疾书所写的文章,都是已经被我扔掉的弃文,你傻不傻,收集起来干嘛。”
“……”
“儿子想您了……”
男人的脸庞分不清雨泪,他坐在那儿任泥水淹没裤腿,只抱着沉重的石碑睡着了。
碑上刻着一行大字“吾儿不能苟合于世,检薄所以居患难也”
藏青山麓杏花村,有两个年轻人撑着伞,脚踩泥泞,走向这座年岁已高的村庄,村民们早已关门躲雨,毕竟像他们这种茅屋,最怕风雨多了。
满是泥淖的路上不见有人烟稠密的地方,唯村子中刚下课的私塾,一群稚童聚在一起唧唧喳喳,简直比雨声还热闹,男童们见二人走近,一阵沸腾,兴奋道:
“哇,那是神仙姐姐吧?”
“要是能娶她,小生我愿耕田待秋。”
耕田待秋,先生刚才教书时讲过这句话,鬼头鬼脑的小娃儿显然对自己的活学活用满意至极。
“欸,枣子,你不考状元了?”
“这……”
“你醒醒,先生说越美的姑娘心肠越坏!”
“……”
长相俏丽伶俐的小姑娘反驳道:“哼哼,这么好看的姐姐才不是坏人。”
此话一出,其他小孩就立马不敢说那姐姐的坏话了,生怕以后被小青儿不待见。
青衣少年扫了眼这些庶民,分明年龄相差不多,却觉得这群小娃儿可爱得很,他霸气吼道:“沈庆文在哪儿?”
众人被吓得一震,不敢再欢呼雀跃,齐口答道:“沈哥哥去扫墓了。”
怎么有几个人嚷的是沈锅锅!
仙女姐姐忍俊不禁,青衣少年笑了笑,也没纠正这些小娃娃的口音,又问那书生住所,稚童们支支吾吾地全招了,只恨自己没骨气:“在那条小溪边上,大人别打我们!”
少年听后满意至极,牵着姐姐去河边找宅子,不是拆家,只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洞天福地,能滋养出一个对外号称“天下风教为己任”的大文豪。
雨潇潇,雷声哗然作响,沈家的老宅子门边上,有身穿青衣与襦裙的两位姐弟踩着泥泞,篱笆外总是鸡鸣狗吠,连落雨也不消停,井口更是老烂不堪,萧条的风还时不时吹来一股牛粪味,老教书沈观海就是在这间左修右补的残墙断壁中培养出了大名鼎鼎的沈锦官吗?
这幅萧瑟景象,让仙女姐姐也有些愕然,难怪太学院的白太师都曾感叹:让如今草根扎堆的天下能开出一片繁花,殊为不易,让贫瘠的荒土中傲立一朵惊世绝伦的凤凰花,简直不现实,但他做到了。
青衣少年摩搽着下巴,装作大人思考的样子:“姐……这沈庆文有点真本事吧?”
美人浅嗯一声,遥望高处瀑布,有蓑衣渔翁夜傍而回,唱着“咏水仙”对暴雨视若无睹,回看天际,百里溪游向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