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时,那秀才已是奉上茶来,茶色淡黄、因在紫砂杯中,却是不显颜色,乱尘缓缓饮了一口,只觉入口寡淡、含上片刻后,又觉丝丝凉意,不由问道:“主家,这是什么茶?”那秀才手指窗外春菊,说道:“先生爱菊,常以四季的时菊为饵、作那菊茶,我是先生的书童,久而久之,也迷于这菊茶之道,只是先生清欢雅意,我这等凡夫俗子,远远比不得了。”乱尘心道:“寻常人家的书童,若是主人归去,便即散了。感情好的,守坟百日,已为人伦之至。诸葛先生已是过身许久,他却一人独居旧园,亭台花草,一切如初。言语中仍是对主人如此的恭敬,当真是大德高士……书童尚且如此,主人昔年英风飒飒,怕是世无二双。”他对这秀才的敬意更深,遂是问道:“冒昧相问,世兄大名如何称呼?”那秀才面现惭色,答道:“敝下姓吕,先生赐名一个岱字。说来惭愧,先生还曾赐下表字,唤曰‘文定’,可惜我本是个穷乞儿,随在先生身边读了十余年书,只粗识些文章,对不起先生这赐名的厚意。”许邵正色道:“诸葛先生文武双全,当年横行江湖、世无敌手,剑法、文采双卓,力压‘天下五奇’,‘天下五奇’何等样人?经书才略、奇门异术、武学内功,无一不通,这样的人物在你家主人面前都甘拜了下风。你与他虽是名为主仆、实为师徒,想来诸葛先生性子寡淡,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徒弟,你既是他关门弟子,岂可如此的妄自菲薄?”许邵素来和气,此时这般的说话,并非是有心训斥,只是心中对‘诸葛先生’甚是敬仰,这才反客为主,话甫出口,便觉失言。吕岱听了,自是羞愧难当,冷汗涔涔之余,更是体察得许邵等人的情意,心下大生好感。故而躬身替许邵斟满了茶,拜道:“前辈谆谆教诲,晚辈定当铭记。”许邵扶住他的手,微笑道:“也莫要喊什么前辈了,我们与你师父平辈论交,那是你家师父看的起我们。这样罢,我二人终归比你年长,你便唤我们老哥罢。”
吕岱怎可失了礼数?众人来回推辞了数次,吕岱自称师侄,与乱尘、太史慈二人以师兄弟叙礼,这才不再推让。吕岱又问道:“文定耳目闭塞,未曾出过这海陵城,还请教两位师叔的道号。”祢衡抢话道:“嘿嘿,这个就好说了,我乃地哑。”他手指许邵,笑道:“这个老鬼,便是天聋。”许邵轻笑道:“师弟,咱们武功都没了,这‘天聋地哑’的名号还用得?也不怕遇上江湖好手,被人家打的满嘴找牙?”祢衡大笑道:“头可断血可流名不可辱,这天聋地哑的名号我可是要定了。”太史慈与他相处日久,早已结成了忘年交,此刻又与他逗趣道:“嘿嘿,这‘天聋地哑’四字也不是什么好名号,江湖上的好汉便是要用天地二字,也是天龙地虎这一类响当当的名号,这又聋又哑的有谁会稀罕?”祢衡眉毛一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说不定会有妄人来与咱们抢了,我又打不过他,只能先把这名号守着,不然当真丢了。”太史慈哈哈大笑道:“谁敢与你抢了?他要是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有俺与先生给你撑腰,定要打的他‘聋哑双全’!”吕岱见他二人如此说笑,心中暗道:“天聋地哑,倒没听师父说过……不过这位‘地哑’师叔倒也平易,居然与弟子这般的亲近,浑似兄弟一般。反倒是‘天聋’师叔与那位师兄敛言守礼,与主人待我一般的模样。”他念及主人,心中蓦然一疼,自觉失了礼,拱手又问乱尘、太史慈,道:“两位师兄又是如何称呼?”太史慈道:“俺叫太史慈,家师便是于吉真人。至于俺这边的这位先生,嘿嘿,他的名头可就响了,说出来怕是要吓死你!”
吕岱心中咯噔一怔,暗道:“无怪我见他双目炯炯有神、面色甚为火旺,乃是内外兼修的高手,原来出自名家。呵,于吉真人与我家先生乃是至交,我也多次见过于真人,却不知道他老人家教了这么厉害的徒弟。他与我年岁相仿,也不知道我与他武功谁高得一些?”他是个少年人,自然有那武人常有的争胜之心,但其师言传身教十余年,这股好胜的性子慢慢磨淡了,这念头一闪而逝,又来猜测乱尘的身份——太史师兄对他如此的推崇,想来也是出自名门,我看他身负长剑,可眸子却光华内敛,瞧不出内力如何。天下五奇,东西南北中,不知出自哪位高人座下。”可乱尘深觉自己在那凤仪台身心俱死,身体发肤、尽归了父母尘土,不想让吕布貂蝉、曹操曹嵩等一众亲友听了去再来寻自己,故而不愿袒露姓名,遂是微微苦笑道:“在下乡野陋民,贤师严亲虽也赐下了姓名,但因一桩旧事断了尘往,我的名字不提也罢。”太史慈不明白乱尘心中的苦意,方要争辩,却被祢衡暗地里在腰间狠狠捏了一把,那吕岱瞧得清楚,倒也不在追问,反是劝道:“伤心人自有伤心事。昔年主母仙逝,我家主人于此楼枯坐十年,到得归去之时才是了无牵挂。主人离园之时,赐予我八个字——‘万事争竞,转眼云烟’。师兄年纪尚轻,莫要重蹈了我家主人的旧辙。”乱尘微微一笑,再不答话。
众人见时日尚早,又想在水绘园中候得乱尘的师父左慈,当晚便在园中住下。乱尘喜静厌动,吕岱便将这水明楼三层的居室打点了与他住。至于许邵、祢衡、太史慈三人,却是与他住在前院厢房。这三人皆是话多的主儿,吕岱一个人独处久了,难得遇上这么些人登门造访,不过半日工夫便与他们聊得熟了,许邵、祢衡二人这才将自己的本名告与了他,吕岱早就知晓许邵“月旦评主”的鼎鼎大名,但他并不是争名逐利的妄人,也不如何讨好许邵、求那点评的话语了。四人在前院里把酒清谈,且吟且歌,折腾到下半夜;而乱尘却在水明楼前,枯望碧水银波,偶尔小啜一口陈年旧酒,他身形本是伶仃,月辉着身、春风夜寒,更是显得清冷。直到夜色深寂,这才各自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太史慈还尚在酣睡之中,却听得房外呼呼声响,似是有人在园中论武较技一般。太史慈一想到有人打架,自然是心痒的很,只披了一件长衣,便跳出窗去。跑过了三两个回廊,远远的便见到一名黄褐玄冠的道人持了拂尘与乱尘缠斗,不过那道人看起来并无恶意,拂尘出招虽急、却丝毫不觉凶悍之意,故而乱尘也未拔剑,只以一双肉掌迎敌。只见得那道人拂尘点点圈圈,在胸前横七竖八的连划了十来个大小不一的圆圈,他拂尘蕴涵内力,这圆圈故而有形有质,倏忽之间,已幻作玉环一般的青碧光圈。
乱尘既是得了许邵的擎天功,手掌间的功夫自然了得。但见他双掌错分,左手一转,亦画出一个车轮大小的圆来;右手却是一拍四折,堪堪一招间却是藏有四式八变,乃是堂堂正正的一个方形。不过与那道人的青碧光圈相比,乱尘这圆形阴柔,寒凝而发,乃是蓝紫之色;而方形阳刚,出自丹田盛火,故而金光大耀。此时许邵、祢衡、吕岱三人也已赶至,只见得乱尘这一手方圆同作,刚气沉厚、阴气轻灵,已是“天圆地方”敛放之道的极致。乱尘这一手原是出自许邵擎天功中的“八面圆通”与祢衡“撼地腿”中“四方辐辏”,不过他临场而作,又不拘囿于原来的招式,取其意、精其形,两手虚实尽在、实乃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绝妙高招。乱尘分心二用,那道人如何料到?只见得自己画出的青碧色光圈聚是被乱尘的蓝紫大圆给吞了。片刻之后,那蓝紫大圆套在金光正方的四脚,如那天地罗盘一般往自己拂尘压来。那道人放声笑道:“好掌法!”说话间,他拂尘如狂风骤雨般急抖,又是生出千百个青碧色的光圈。太史慈等人相距甚远,亦觉劲气满园,春风被劲气所激,竟是连花香都是浓烈无比。众人俱是心想:“想来乱尘武功已然极臻,天下间的高手只不过是他三两回合之敌。这道人武功倒也高强,竟能与乱尘斗了这么久,还让他使出这般厉害的掌法。”而那吕岱虽是不知乱尘姓名,但见得他这么一露手,便已惊为天人,心中直是在想:“师兄武功竟是如此奇妙!高手较招素不以全掌腿脚,只因不及刀剑枪戟之利,师兄一双空手迎战对方兵器已属罕见,更是逼得对方全力而出,若是他用其擅长的剑法,又将高至何处?若是我家先生当世,可能与之匹敌?”他既觉钦佩、又觉惶恐,抬眼又看乱尘掌法变化,只见得乱尘双手变也不变,径是引导着那外圆内方的金紫轮盘往前推去,金紫所至之处,任那道人拂尘千变万化,那些青碧色的光圈一遇上金紫方轮,倏然既碎。那道人高赞道:“厉害!”,足下轻点,已是退至池间。想来他身如轻羽,足踏水面却尔不沉,端的是厉害。乱尘武功虽高,却不会这道玄之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千百个青碧光圈随他退往池间,那道人左手捏一个气诀,那些青碧光圈陡然一缩,瞬间成了千百把碧绿的匕首,绕开乱尘的金紫方轮,从天上地下、前后左右一股脑的涌向乱尘。乱尘双手共持,以那金紫方轮为一面大盾,忽劈砍、忽砸锤,奇招、正招互相掩映,只听得砰砰的爆音不断,那道人刚立到岸边便即被乱尘逼到水上。如此倏进倏退,道人攻得越猛,退得也是越急,瞬息之间,他与乱尘来来回回已逾二十八次,那万千道青碧小剑被乱尘逐一击碎,只剩得身前正宫一十二把。眼见得他即将再入池中,忽的一声断喝,道衣飞鼓、青光大盛,映得春水春景全是一片碧绿,那一十二把青碧小剑合为一把七寸来长的长剑,直刺乱尘金紫方圆的正中心。乱尘亦是一声大啸,将那金紫方圆一拆二分,金圆裹在左拳上,紫方却在右掌前,一个清矫灵动、一个威猛恢弘,天地阴阳俱在其手,双手微微一晃,已是千万般拳影掌象。只见得金紫青三色纷飞交织,轰隆一声,乱尘站立不稳,重重的坐倒在岸边春菊上。至于那道人,亦是被乱尘的拳脚逼退,竟尔掠水而过,退到了小池对面。他收了拂尘,抚掌大赞道:“贤侄武学,一至于斯,了不起!了不起!”
太史慈原本是瞧不清楚那道人面目,但一听得这道人说话,心头便已大喜,呼道:“师父!”那道人道袍微动,三两步间已是立在太史慈身前,太史慈虽与他亲切,但不肯失了师长之礼,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那道人面带微笑,拉住了太史慈手儿,呵呵笑道:“乖徒儿,起来罢。”这厢太史慈方是起身,那厢吕岱双膝一软,却也是欲要跪倒,那道人却是将拂尘一托、不教他跪下,口中说道:“你乃是诸葛兄门下弟子,不可轻易拜了他人。”吕岱眼圈微红,仍欲再拜,口中说道:“主人仙去多年,承蒙师叔照料,又传了文定许多武功,这弟子之礼安敢不敬?”那道人笑道:“故友之义,理应如此。师侄不必如此大礼。”说罢,拂尘轻轻施力,将吕岱推开三步。许邵、祢衡二人因是没了内力,故而不能似太史慈、吕岱那般以轻功疾奔而至,但已听得这道人这般的说话,祢衡大笑道:“你这老鬼,又占人家徒弟便宜啦!”那道人见到许邵、祢衡二人稍是一惊,旋即大笑道:“祢师兄说的哪里话,在你‘地哑’面前,我这个老道士敢占谁的便宜?”祢衡笑骂道:“死老鬼,几年没见,口舌也是这般的滑了,呸呸呸!”许邵却比他稳重的多,嗔道:“师弟,莫要在于道长面前失了礼数。”他又向那道人拱手行礼,说道:“于道长,别来无恙。”那道人还礼道:“得蒙师兄挂怀,于吉敬谢了。”
太史慈拉过乱尘来,说道:“先生,这便是我家师父啦。”乱尘方才与那道人动手比武,虽是不分轩轾,那道人毕竟年岁长些,内力稍胜他一筹,但片刻间已缓过神来,耳听得太史慈师父长师父短的,已是晓得这道人便是那天下五奇之首的于吉道人,忙是躬身抱拳,向于吉行了一个后辈的圆揖礼,于吉这一次却不避让,笑道:“‘一剑东归尽挽破’,这东归一剑非但剑法绝妙,连拳掌都是这般出神入化。呵呵,乱尘贤侄闻于天下,今日一见,终是不枉盛名。”他“乱尘”二字出口,吕岱神情陡然一怔,惊的连嘴巴都合不拢了,心中直是在想——啊!他竟是那魏侯曹乱尘!他真是那魏侯曹乱尘!吕岱激动之余,双手不免有些颤抖,拿眼又看乱尘,但见剑眉英目、春衫劲鬓,七分潇洒、三分清愁,这样的俊雅侠少,世间除了曹乱尘可是如此、又如何能有第二人?吕岱激动之余,却听乱尘长叹一声,轻轻说道:“乱尘之命,已是在凤仪台上死了。今日师叔所见的,乃是不相干的闲人。”于吉一声轻叹,伸手轻按在乱尘的左肩上,劝道:“陆压道君相救师侄的事,我也听你师父说了,想来人间悲欢,当有如此的历练,你也不可如此的沉沦。”乱尘、于吉二人言语间,吕岱已是听出了大概——世人皆传魏侯曹乱尘不事强权、凤仪台上冲冠一怒,于西凉十万大军中剑杀了董卓,不过难还董卓礼遇之恩,当场自戕心脏而死。想不到他英风侠烈,竟是感动了上苍,引得上古仙圣陆压道君亲自下凡搭救,这番的良缘可算是世无二双了。不过传闻又言乱尘苦恋其师姐貂蝉,爱之伤之,极近真挚,只可惜明月清风、襄王神女,那貂蝉自幼与吕布两情相悦,又怎能分了心?故而乱尘凤仪台上自死,原是求得个一了百了,现今却连名字都不愿提及,想来是虫鸟草木皆可及情,世间的伤心种种,怎及得他乱尘这一路东来的万中其一?
吕岱越想越是难过,只觉情念弄人、总教是生死难以,主人如是、乱尘亦是如此,正兀自出神间,听得乱尘问道:“师叔方才言及家师,可是见过他老人家?”于吉道:“今年正月二十,我在鹿门山与庞德公、黄承彦、司马徽四人论道,适逢左慈师兄云游至此,见得我亦在此,便邀了我们与他一同弈棋。可惜我四人棋力不胜,不过十日便即输了,左师兄便言说来江东找乔玄师兄再弈。”他见乱尘神情悲抑,又是说道:“过几日海陵城会有一桩大事,想来左师兄脚程快,怕已到了这海陵城。”乱尘眸子一亮,问道:“什么大事?”于吉笑道:“呵呵,这个嘛,天机不可泄……”他话只说了一半,就被祢衡大着嗓门给打断了:“什么天机不天机的,你这臭老鬼满口的胡话,乔玄要选给两个女儿选如意的郎君,这算哪门子的天机?”于吉也不生气,哈哈笑道:“乔师兄驱符相请,可没说得他要嫁女儿的好事。你莫要信口乱说了,让小辈们看了笑话。”祢衡将眼睛一鼓,说道:“乔玄老鬼搬到这海陵城可是有十余年了罢?一次都没请人来喝过酒罢?他这般的小气鬼,陡然的大方起来,又是燃符又是送信的,将我们这些老家伙们请了来,若不是嫁女儿、难不成还是给自个儿做寿?嘿嘿,你们这些老鬼,一个都七老八十了,还想着敲锣打鼓唱大戏不成?”于吉一边点头、一边笑道:“是是是,祢师兄教训的是。于老道言说不实,该骂该骂。”祢衡道:“单单是骂了怎么行,还得罚。”于吉讶道:“怎么个罚法?”祢衡;“三五坛不算轻,十来斤也不算重,怎么个罚法,要看你自个儿怎么认。”于吉大笑道:“这般的罚法,大大的便宜了我这个臭老道,依我看来,最起码罚上个一酒缸。”祢衡推了一把吕岱,道:“臭小子,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将你主人藏的酒搬出来,醉死这老道士。”吕岱自是点头,一溜烟的跑去了地窖。众人俱是哈哈大笑,唯独乱尘郁郁不乐。
众人席地而坐,待得三两杯美酒下肚,于吉忽是一声轻叹,与乱尘道:“贤侄,老道士今日来访水绘园,正见得你在园内练功,听闻你武功已臻化境,故而手痒难耐与你动手较量了一番,想我修道已是多年,这般争胜的妄心不减,罪过、罪过!……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贤侄这般的年纪已是有了这般的成就,倒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你武功虽已绝高,可老道士却有句话想要问你一问,不过想来想去,总觉得折煞了人……”祢衡将眼一横,道:“好啊,你不分青红皂白与人动手打架本就是老不正经,现在又是支支吾吾的说些不中用的。你有什么屁便放了罢,卖什么关子?”于吉苦笑道:“祢师兄休得打岔。”但听得乱尘低声道:“我心既死,于师叔若以情事相问,乱尘只得无言以对了。”于吉微微一怔,道:“好好好,不问不问。”他这么一来,众人俱觉尴尬。那许邵有心岔开话来,问道:“于师兄,这一次侨府相邀乃是二月二十六日,怎得今日才是二十四,你已是来了?”于吉道:“自从与左真人鹿门山别后,黄、庞、司马三位师兄原是唤我同来江东,不过我另有牵挂,绕道去了一趟桂阳南山,原是想耽搁了时日,这便脚程追赶了些,没料到却是来的早了。”许邵哦了一声,陡然问道:“既是赴宴,缘何师兄不去乔府,怎得也来水绘园了?”于吉神情一顿,叹道:“我与玄弟乃是挚友,既已来了海陵城,怎能不来看他?两位贤弟来此园中,虽是为候得左慈师兄,但亦有缅怀旧人之意罢?”众人闻言神情俱是委顿,许邵道:“说来甚是惭愧,我二人来这园中已是住了一晚,来此之前心中早想着给诸葛师兄拜上一拜,但想来诸葛师兄生前乃是第一流的潇洒人物,只道‘人生得意须尽欢、不教人间见白头’,我们这般怅然悲惋的去他坟前祭拜,怕是惹他不高兴,这才……”他话音平静无澜,但字字见情,不经意间竟已落下泪来。众人听得伤心,默然良久之后,那祢衡率先说道:“来都来了,怎能不见?师哥、于老道,咱们现在便去看他,他既是要骂、也抵不过咱们人多。”他这么一说,于吉、许邵二人均是觉得不太妥当,但昔年实在是为诸葛玄所心折,现今他故去已逾三年,若不去看看他,当真是来而不往非礼也了。
主意既已落定,吕岱张罗了八果八菜,又带了一壶诸葛玄生前最爱的墨菊酒,用两个食盒装了,再去寻了纸钱、烛台等一干物事,待得一切准备妥当了,众人这才动身。乱尘虽是从师哥吕布处知晓其父诸葛玄之名,但吕布一来伤心、二来为尊者讳,诸葛玄昔年的旧事却与乱尘未曾提及,乱尘一路东下,历经雍、豫、荆、扬四州,数千里尘烟,山雨舟路间自也遇见过各式各样的江湖人、听说了各式各样的武林旧事,这诸葛玄‘剑鬼’之名要么不提、提则言者敬畏、闻者惘然,乱尘所知虽是不多,但梗概之间已是见得诸葛玄当年的孤寒与霜痛,诸葛玄以剑成名、乱尘自己亦是用剑,所爱之人又同是有缘无分,一来二去间乱尘似是见了另一个自己。现在众人要去祭那诸葛玄,虽怜他心伤、未唤他前去,但他千言无语只是微微一笑,随了众人同去。
众人从后院小门出得园去,但见春菊盛开,园内园外俱是一般的风景,走了一二里路,在一处生了青苔的旧石台上登了小舟,顺着春日的碧波缓缓东下,转过三两个弯来,来到城北一处僻郊,这一处的春菊甚密,连落脚之处都是难寻,众人举目四望,只见碧空白云三两、地上金黄无垠,各色各样的鸟儿啼声不绝,乃是个十分清幽的所在。众人下得舟来,走不几步,便见春菊花黄中间藏着一处小小的青坟,此坟当年虽以青泥所砌,但江南雨多,诸葛玄生前又吩咐过吕岱身后不得前来祭拜,故而这三年的春雨秋霜之下,这坟已是将要与地齐平了。吕岱三年来第一次见着主人的遗坟,心情难以自已,霎时便哭出声来,他哭了一阵,便用带来的铁锹为培土除草。乱尘立在坟前,但见春菊间立着两块小木碑,想来风雨浸润,木碑已是开裂,一块写着“爱妻黄云裴之墓”、一块写着“先父诸葛府君玄之墓”,这一十六字笔法殊不相同、乃是二人分别写就,不过书者用情皆是极深,碑上之字深刻入骨,隐隐中犹带着红丝血色,断然不是金石笔法所刻、乃是以一只肉指写就。乱尘看到这些字,想起长安郊外张宁给自己手书的那座青石墓碑来,那墓碑上写的“爱君曹乱尘之墓。妻张宁拜首”一十二字赫然在眼、梗然于心,此一刻,乱尘只觉全身冰冷、似已回到了那冰雪连天的长安郊外。不知不觉间,泪水已是怔怔落了下来。他生怕旁人瞧见,偷偷用手抹了,听得那吕岱说道:“大家寻一寻,怎得道长当年为主人立的墓碑不见了。”于吉手指木碑,说道:“莫要寻啦,想来故人旧子来过,将玄弟的墓碑带回去了……”乱尘心道:“原来是我师哥来过……诸葛先生亡于虎牢关,于师叔将他的遗体于汜水中火化了,那汜水经荥阳境而注黄河,先生的骨灰早已散于山川河海中,这一处虽是归所,却是有坟无棺、乃是一处衣冠冢。师哥他追悼先父、不能自已,这便将父母的墓碑带得走了,以做那香火供奉的牌位。”他又凝望“爱妻黄云裴之墓”那碑,口中喃喃自语道:“师哥只带走了父碑、却留下了先父遗写。这爱之伤之,有如水中望月,黄夫人本已无所牵挂,又如何心安?”他本是自言自言,可恁是触动诸人心怀,连那一向寡情的祢衡眼眶儿竟都红了。
春风习习,鸟儿正是杂鸣,众人无言间,却听得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众人扭头一看,正见得三人走了过来,当先的二人,一个头戴逍遥巾、身穿皂布袍,一个却是暖帽遮头、狐裘蔽体,后面的那个人却是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短袖夏衣,乱尘见这三人的身法或凝重、或飘逸、或鬼魅,不见步履所动、顷刻间便要至得身前,心头不由一惊:“这三位步履轻奇,几可与祢衡前辈传我的‘撼地腿’相衡,乃是何方的高人?”他正惊奇间,听得于吉说道:“三位师兄,怎得你们也来了?”那头戴逍遥巾的文士说道:“世间机缘,多有灵犀。咱们来了这海陵城,怎能不见见诸葛兄?”那暖帽狐裘的白眉老者似染有寒疾,重重的咳了数声,自怀中掏出一支金边白菊来,这支白菊不过巴掌大小、却是迎光而亮,倏忽之间,已似天上的金日,而这奇菊的花香也是异人,初时淡雅、少刻便已浓烈、再一刻又显出酒香,此处虽是盛开春菊,但万者合一都不如这金边白菊的璨烂芳香。这般的奇品,众人闻所未闻,只见得他弓身弯腰,将这奇菊轻插在诸葛玄坟前,缓缓说道:“诸葛兄向来爱菊,黄某这便去昆仑山为你取了,此菊素雅,只愿能博君一笑。”想来那昆仑山脉接天、乃是苦寒之地,这般的奇菊定然生长在穷恶偏僻之处,他身上的寒疾怕也是因采菊而成,可他却是说的极为轻描淡写,足可见他对诸葛玄的情义之重。乱尘先闻于吉与他三人以师兄相称,又听这人自言“黄某”,便知他是那天下五奇其中的“北明黄家机杼”黄承彦,至于那逍遥文士,容貌轩昂、丰姿俊爽,看上去约莫只有四十多岁的模样,可双鬓头发已是花白,想来是那博望先生司马徽,天下五奇同来同往,这身着短袖夏衣的不是“天道玄黄”的乔玄便是“旁门左道”的庞德公了。此时虽已是盛春,但江南早晚尚是寒凉、黄河以北更是冰雪未融,这人却敞着领子穿着件短袖单衣,生怕热坏了他似的,这般的不合常理应当是那庞德公。其实早在长安之时,乱尘曾与庞德公相遇,只是彼时乱尘伤重未醒,庞德公与吕布等人畅饮之后随即飘然而去,乱尘自然识不得他。那庞德公亦是从怀中掏出一团拳头大小的黑球,不住的发着热气,但见庞德公铁掌一削,将黑球的顶盖削了,只见浓浓的水汽蒸腾而起,旋即一个浓郁无比的酒香喷薄大出,众人只见那黑球内壁烧得通红,酒水在球内沸滚,庞德公也不顾着酒水滚烫,在诸葛玄青坟上细细将热酒撒了,口中喃喃道:“诸葛兄,我知你性烈如火,故而去了火焰山寻了这些个瓜浆子,可惜我手艺不好,只酿了这么些,你且是喝了,待得十年之后那些火瓜结了、我再酿与了你吃。”他字句说的极平极静,可平静之中足见真情,乱尘心想他身着夏衣、应该是用那心火保得烈酒蒸沸,而其所言火瓜十年一结、这份朋友之情倒也罕见。
众人祭吊诸葛玄,本是无言悲欸之事,黄承彦、庞德公却是带了这般的奇物,惹得祢衡爱逞口舌之利的老性子发作,只听他向司马徽问道:“老鬼,怎么他二人俱是带了好东西,你却是两手空空?”司马徽唉的一声长叹,旋即脸上露出笑意,道:“古德云:‘来时空空,去时也空空’,诸葛兄乃大空之人,我于他这空坟前又要带什么物事来?物事虽是亡人追情,却不及我这生人的欢笑,诸葛兄九天有知,自不怪我。”祢衡道:“这般说,倒也有些道理。”他想了一阵,扑通一声在诸葛玄坟前跪下,大咧咧的磕了三个头,口中说道:“诸葛玄,昔年你与我辩道,我不肯服你,只道你武功不过比我高些,凭什么压我一头。现今你也去了,却仍有这般知你心意的良友,我祢衡自承不如你,这便给你磕头认输了!”他与诸葛玄乃是平辈的朋友,按理并不需要行这般的大礼,可他性情向来如此,众人见了对他更生了一层敬意。祢衡尚未从地上起身,乱尘已是跪在坟前,但见他不发一言一语,亦是在坟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前两个,是代师哥吕布与师姐貂蝉两夫妻向长辈叩礼,以叙儿女思亲之情;最后一个,却是自己缅怀先人,既是拜诸葛玄、亦是拜另一个自己。乱尘一跪,太史慈随他跟着下跪磕头,至于于吉、许邵诸人,虽是不便行此大礼,但亦是躬身弯腰、闭目抱拳,以飨诸葛玄夫妇的在天之灵。
众人又将供品摆了、燃了纸钱,但见黄纸飘幡、青烟袅袅,正无语凝噎间,遥遥听得远处欸乃舟响,一名少女清声唤道:“姐姐,他们在这儿啦。”随即另一名少女柔声答道:“知道啦。”这姐妹两应当是本地人士,语音糯软之中犹带着江南的清甜,如那柔风细雨,端的是好听。姐妹俩下得船来,款款向众人走来。想来她们生的极美,或是太史慈的定力太差,竟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两少女走到众人身前,一一向于吉等长辈躬身作了揖,一齐说道:“侄女儿给诸位师叔师伯请安。”待得于吉等人还礼,一人见得太史慈背后的双戟,便来扶他,口中说道:“太史师兄,起来罢。”想来太史慈血气方刚,正是容易动情的年纪,听她这么柔柔一唤,只觉骨头都要酥了一般,但顷刻间他脑中一个激灵,心想此刻在先人坟前却生了这般的情意念想,颇为不敬,忙是敛了心神,从地上立起、退在于吉身旁。可少女的声音如有魔性,太史慈不能自已,终是忍不住拿眼看她二人,只见姐妹俩一粉一青,内着留仙裙、外披素纱襌衣,一个是瓜子脸,眉眼弯弯,如那新月清晖;一个是鹅蛋脸,娥眉灵动,似那花树堆雪,二人虽然脸型不同,但均是身姿婀娜、乌发及腰,兼之肌肤晶莹如玉,太史慈一见之下,只觉心驰神往,江南的灵秀之气,尽数归于这两名少女。姐妹俩见得太史慈这副痴态也不见怪,扶了吕岱、又来相扶乱尘。乱尘方是抬起头来,青衣少女便哎呀呼出声来,已是识得了乱尘。那日神亭岭前她与姐姐偶遇乱尘,与乱尘一个舟上、一个水边同是放歌,虽是遥遥远见,不曾将乱尘的样貌瞧的清楚,但饶是如此、她二人被乱尘风姿所动,不但邀约乱尘前去府中,更是将这般的际遇与父亲说了,这才晓得所见的英风少年乃是举世无双的奇男子曹乱尘。他二人心中虽然早有所属,但乱尘风华绝代,武功、文采、品行、痴心、相貌俱为当世第一,天下女子哪个不为之倾倒?今日近见乱尘,不由得心魂俱醉,登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姐妹俩只是将乱尘细细看看了,其时日近正午,光线如那金粉,落在乱尘斧削剑刻一般的脸上,只是他日思夜想、脑中尽是师姐貂蝉,又常是酗酒,故而脸色苍白、没一丝的血色,至于两鬓之间,隐隐可见几根白发,想来为情所伤、以至如斯。她们识得乱尘,乱尘却不识得她们,他心想男女有别,也不待二女来扶,自己起身侧在一旁,听那祢衡问道:“小乔,大家伙儿都到了,怎得你爹爹没来?”太史慈心道:“原来她唤作小乔,那姐姐不就是大乔了?……啊,乔玄师叔也是姓乔,他们便是我家的师妹。”但听小乔答道:“回师叔的话,阿爹他并不知诸位师叔伯来看望诸葛先生,只是在家中望气观星,见到有贵人到了海陵城,这便说是诸位师叔伯早到了,但等来等去却不见诸位登门拜访,便猜测诸位去了水绘园。阿爹便着我与姐姐前来相请,谁知园中无人,姐姐便说各位怕是来了诸葛先生坟前,故而我二人寻来了。”大乔亦是说道:“诸葛先生去前留言,不肯容旧友祭吊,我爹爹搬到这海陵城已是好些年了,原是想着旧友同城、长在一天之下,日常间虽与吕岱师兄走动,却始终不敢来拜,原是想着诸位师叔伯到了,大家伙一齐来拜、倒也不怕先生责怪,没想到师叔伯们念及旧情,已是先到。”祢衡点了点头,说道:“乔玄这老头子倒也有心。”他原是多话,但此时见得众人垂手肃立,再是观得坟前的那金边白菊的光芒耀人心目,犹如那诸葛玄亭立在诸人身前,这般的睹物思情、倒是让他说不出话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于吉眼望诸人的影子渐是偏斜,开口叹道:“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诸葛兄,老道士走啦。”说着袍袖一拂,独自转身往回去了。于吉既走,众人亦觉意兴索然,留了瓜果供品在得诸葛玄坟前,一同顺着来路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