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祢衡被乱尘的内力所压,似烂泥般倒在地上,缓了好一阵,才勉强回过神来,到得此时他那对小眼睛才放出本来的精光,他默然看了乱尘良久,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贼小子内力精进,竟已这般的厉害!我还教个屁啊……”他缓息的当儿,乱尘已帮太史慈调理了内息,又见祢衡半坐在地上,脸上全是颓唐之色,心中愧疚难当,伸手来扶祢衡,口中说道:“对不住了……”祢衡无力的将右手轻轻一挥,又是一声长叹,道:“没什么对不住的……”他怅然望天,双目忽然滚下泪来,口中讷讷道:“死老鬼,是他……是他,当真是他……”这祢衡向来骄狂,乱尘今日虽是与他初次相识,但见他不尚言语雕琢,自有狂士的风骨气节,乱尘虽然不喜欢他这般口无遮拦的狂傲,但也颇是钦佩,但此时见他这般的颓唐失落,皆是因自己而起,心中更是愧疚,双唇嗫嚅,却是不知该说什么话来。
便在此时,乱尘听得咚咚的两声闷响,却是无端的从头顶上落下两坛子酒来。月辉清濯,四周的景象具是清晰可见,可这两坛酒却是一片黝黑,乱尘伸手来摸,却摸到了一层厚厚的尘腻蛛灰,想来年月已颇是久远了。平白无故的落下两坛酒来,乱尘与太史慈二人正是惊奇间,却只觉眼前陡然一暗,一个青色人影如方才那两坛老酒那般莫名其妙的落了下来。那人长髯细眉、着一件泛青的宽袖深衣,颇有几分孺子的风度,乱尘还未来得及将他细看,那人已是一把抱住了祢衡,问道:“老鬼,你这是怎么啦?怎么哭成这个模样?”祢衡见了来人,更是伤心,大骂道:“还不是你!”那人奇道:“我怎么啦?”祢衡大哭道:“我与你同来,与他们把玩了好一阵,你都不肯现身……我又喊了你许久,你还是不理我!”那人一脸迷糊,说道:“不是你要我闭嘴藏形,要先行试试乱尘的成色么……”他话未说完,祢衡陡然抬起一脚,将他踢了个倒摔葱,那人怒道:“你怎么不讲理?”
祢衡哭着骂道:“怎么不讲理了?我后来喊了你大半天,你死哪里去了?”那人啐了一口浓痰,手指着两坛老酒,大骂道:“还不是你发起糊涂劲,非要喝这劳什子的悬空酒,我千里迢迢的去洛阳给你取了,你反倒是不识好人心,骂起我来了!”他二人年岁都已有了四五十岁,但当下这般的对骂,颇似一对顽童,乱尘与太史慈陪坐在侧,既觉无趣、又觉尴尬,但这么一来二去,倒是晓得了来人与祢衡关系匪浅。
他二人对骂了好一阵,尽是骂些不明不白的脏话,乱尘劝又不是、不劝又不是,只觉得耳间聒噪,便想携了太史慈同走,可他方是有了这个想法,那来人却不再与祢衡对骂,陡然伸出手来拦住了乱尘,问道:“你要去哪里?”乱尘苦笑道:“天下阔大,始于足下。足不随心,千里难行。我怎知我要去往何处?”那人摇了摇头,说道:“你既不知往何处去,那天下再大,都是何处。既然处处皆为何处,去与不去,又有什么分别?”乱尘一愣,居然辩不过他,一时无语间,那人又将两坛老酒提在手中,笑道:“便是要走,待喝完了这两坛糊涂酒,也是不迟……”那祢衡与他对骂良久,虽已不再是大哭,但听得这糊涂二字,神情又是一顿,幽幽说道:“他本就糊涂,你便是取来了又有什么用?”那人摇头道:“糊涂人糊涂心,天下万事都乱成了一团浆糊,这糊涂酒喝下去,醉上加醉,糊涂深处反可见了清醒。乱尘,你说是与不是?”他二人对答尽是机锋,乱尘心若明镜,便知他们今夜乃是度化自己而来。可他惘然已久,若是想度、早就自度了,可人世间的情爱百折千绕,正因这陆离光怪的情爱才使得人异于万物,他心中既已如此,又何须他人来度?
乱尘这么一想,今日与太史慈结识畅饮的欢趣兴致顿时消了去,他心绪摇落下,长长的一声叹,又成了往日那个悲欢不能的自己。那来人见到乱尘光亮的眸子颓然黯淡了下去,当即便知自己劝度不成、反是增了乱尘索然之心,心中亦是一声长叹。不过他倒也人杰,见得乱尘欲走,反是满脸堆笑,将一坛老酒塞在乱尘怀里。那酒坛经年弥久,本就满是蛛网尘垢,他这么一塞,自然是将乱尘的怀间弄得脏了。乱尘恼他脏了师姐所赠的桑衣,提起那坛老酒,刚要将那酒坛摔了,可一提在手中,只觉那釉面粗糙、似被大火烤过一般,他拇指轻轻一抹,将坛口的灰尘抹了,现出金文写的“御制贡酒”四字,他心中咯噔一响,伸出左手来托住那酒坛,右手五指将那酒坛勉强拭净了,借着月光,看着酒坛上面赫然写着悬空二字,他又去取另一坛,待得灰尘去尽,亦是一般的悬空二字,那太史慈惊道:“难道这两坛当真是你们刚才所说的悬空酒?”想那洛阳城距离江东数千里,这两坛酒又是高藏于悬空中,这人顷刻间便已取来,太史慈如何肯信?岂料那人笑道:“那是当然。”他见太史慈仍是惊疑,着手拍了封泥,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飘溢而出,那人猛嗅了美酒的香气,笑道:“大家都是好酒之人,这酒有没有八十年,一试便知。”
说罢,他着手一抄,已是将手伸进坛内,想那酒水向无成形,可他这么一捞,却似捞一团圆球般,太史慈原以为这一手当如那水中捞月、细流溢指,孰料到那人当真捞出了一团琥珀般的物事,明月清皎、正似溶在其中,而那人右手干爽,琥珀悬而不近,天上酒中、明月两见,倒也奇趣的紧了。那人掌中托酒,对着乱尘说道:“请罢。”可乱尘怅然悲惋之心已起,怎有那赏酒的兴致了?那人候了一阵,见乱尘仍是默然不语,故意打趣道:“月白风清,如此良辰,卿本雅人,不怕辜负了这大好的美酒吗?”乱尘苦笑道:“章台之柳,已折他人……我连最好的都已辜负了,这曲曲一两坛酒便是辜负了又如何?”他说话说得动情,每一字都是极为刺心。那太史慈听了,也恼这来人搅了乱尘的心境,伸手来那人一推,骂道:“走开罢!”那人被他这么一推,本不生气,但眼睛骨碌一转,已是有了计较。但见他右手一翻,将那手中的美酒饮尽,大赞一声“好酒”,又是托起酒坛,左手大袖却是箕张而起,如那腾飞的大雁往后退了两步,只听他笑道:“曹少侠不肯喝这美酒,定然是信不过我。只以为我从哪里寻来的什么庸俗凡品来消遣二位,这样罢,你既然也是酒道中人,便先来尝尝这酒的真假罢。”说话间,已是跃上前来,欲要将那掌间的酒水强送到太史慈的嘴里。
太史慈全没想到这人看起来温文尔雅,做起事来却是这般的荒唐,一边后退一边怒道:“你这浑人!”那人嘿嘿一笑,身势停也不停,直喇喇的往太史慈闯来。太史慈先前已是领教过祢衡的武功,这人与祢衡同来,现身之法又极为古怪,想来武功比之祢衡只强不弱,自然不敢将他小觑了。他原想双戟挥戈,出一招“辕门别使”来挡了来人,可来者一手托酒、单手出掌,自己双手同出便就罢了,怎可又上了武器?他向来要强,只觉便是以双戟胜了,也是一桩侮辱,这刹那思索间,他十指稍稍一松,双戟叮叮两声、落在泥上,身子亦不再退,双掌连拍,已是揉上前去。那人见得太史慈不退反进,更是来了兴致,单掌一摇,已是颤出数重掌影来,更是笑道:“我向你敬酒,你驱身来迎,这才是礼遇之道,来罢,来罢。”说笑间,他左手曲环,那些掌影倏忽大散,如那漫山遍野的花蝴蝶一般,俱往太史慈身上飞去。太史慈入世多年,自是与无数高手领教过,便是武功高如乱尘、执明等人,掌式或是雄浑、或是轻奇,往往是一招奏效、胜人于无可抵挡,却从来没来人这般花哨轻巧的。他内心纳闷,双掌上拍下翻,打出一招“沧海无涯”,想他武功刚猛、又方方在乱尘的相助下成了混元一气功,正是气盛之时,这沧海无涯一招出手,山崖间罡风骤然大起,全然聚于他双掌之间,有如无形的气墙般向那人花蝴蝶似的掌影迎去。
那人嘿嘿一笑,左掌仍是曲绕兜转,任那掌影飘飞。待得二人手掌即将相交,那人眼间金光一盛、旋即那漫天的掌影也是金气灿灿,太史慈原以为双掌交拼、当是互斗内力之时,却见对方掌影尽数大散,竟然从自己双掌间的空隙里溜了过去,这般的机变灵巧,太史慈见都未曾见过,又怎么来得及反应?只觉得眼前大花,对方溜进来的掌影啪啪啪啪的打在他周身的要穴上。幸好来人并无恶意,只以势胜、不以力攻,出掌全无内力,不然太史慈周身大穴被重力击打,便是百死而无生了。太史慈被那人欺到身前,也不领对方掌下无力的情谊,十指紧攥如铁爪,向内环抓,欲要将那人在怀间一把擒了。那人身子一扭一侧,躲也不躲他的铁爪,反是将要与太史慈面对面的贴在一起,太史慈更怒,圆睁眼睛喝道:“你做什么!”那人右手高抬,笑道:“请你喝酒啊!”说话间,左手反打,化出无数的蝴蝶飞影,去拦太史慈从背后伸过来的双爪,右手却是食指、拇指轻挑,其余三指托着那琥珀色的美酒,来捏太史慈的鼻子。
来人如此的轻挑,有如与小童打闹一般,太史慈如何不气?他倒也不顾身份,头脑后仰,张嘴便来咬来人的手指,那人却算准了他要来咬自己手指,食指、拇指二指并拢,点向太史慈鼻间的人中穴,人中穴主管昏厥癫痫,如何能被人点了?太史慈惊怒无措之下,只觉得对方手指一抚而过,脑中一片茫然,正迷糊间,只觉口中清凉,一股凛冽的香气从喉咙间直入腹中,说不出来的舒畅。他本是嗜酒的狂客,这八十年的陈年好酒灌下肚中,似那醍醐灌顶、甘露洒心,他竟是忘了来人的无礼,大笑道:“好酒!好酒!”那人故意逗他,笑问道:“如何的好法?”太史慈只馋着来人手中的美酒,怎愿花得精力来形容这美酒的馥郁?他嘿嘿大笑间,原先环手捉那来人腰腹的双爪全然收回,却是抢那来人手中的酒坛。那人倒也奇怪的很,原先太史慈不喝酒他强意来劝、如今太史慈抢酒他反是身子一纵,如一只冲天的白鹤般从太史慈的怀间挣脱而出,他单手托举酒坛、高居在半空中,脚下悬然若空,便是这么无处借力的凭虚之境,那人哈哈一声长笑,衣衫舞动,身形往后浅浅一退,已是轻飘飘的落在祢衡身前。
太史慈方才与他拒酒、夺酒虽是玩笑之事,但二人拳脚间的功夫如何,自然是高下立判,此刻又见得其身法高彻清矫,竟似不逊乱尘,想来自己远远不敌于他,索性便断了从他手上抢酒的念头,只是那美酒实在是馋人的紧,方才的醇香还在唇齿间流转缠绵,直勾得他两眼发愣,只得觍着一张厚脸皮,嬉皮笑脸的求道:“前辈,给俺再喝一口罢!”那人笑道:“那你说我这酒可有八十年陈?”太史慈直顾着讨酒,道:“有!有!莫说是八十年,前辈便说是有八百年,俺也信了!”那人呸了一口,笑骂道:“只喝了一口,便已这般的糊涂了。”太史慈笑道:“糊涂美酒糊涂人,俺既喝了你的糊涂酒,岂有不糊涂的道理?”那人喜上眉梢,道:“那你可要说句公道话,我这可是那正宗的悬空酒?”太史慈连连的点头,只想再骗得一口美酒,一个劲的讨好那人,口中直是道:“千真万确,如假包换……前辈,求你了!”那人瞧他求的颇为有趣,也不再故意逗他,着手又抄了一口美酒,衣袖轻轻一挥,美酒已是入了太史慈口中。这一次,太史慈却不舍得囫囵吃下肚中,将这悬空酒在口中含了,直教那美酒的醇香浸润了舌尖,这才屏着呼吸一小口一小口的咽入胃中。
那人又笑,双手托举着美酒,走到乱尘身前,道:“少侠,你可信了?”乱尘虽已是心生惘然,但鼻中闻得这美酒的浓香,又眼见太史慈如此的痴迷,不免心想:“看来这两坛当真是那洛阳的悬空酒……想来洛阳远在数千里之外,此人片刻便已取来了,难道真有登天之能?……是了,方才祢衡可穿山入地,此人与他同来,武功又是伯仲间,说不定便是同门师兄弟,会得那登天横行的奇术。他既是以美酒相邀,我又是他乡异客,借这美酒畅饮一般,能消了愁意自是最好,便是不能,也是糊糊涂涂、悠悠忽忽,不负了明月天涯的美景。”他心意至此,再不拒绝,伸手来托那人的酒坛。那人唇角微微一翘,却是掌间激力、将那酒坛高抛得离地数丈,双手却是一上一下,来拿乱尘的下巴。乱尘心细如发,虽未料到来人会这般的作弄自己,但他武功已练至臻境,对方双手环兜而来,又是全然带着内力,他丹田瞬时激荡,催动右手向上画了一个半圆,一股似柔实刚的力道顺势而出,只这么轻轻一拂,便将来人的双手拂开了,有所谓心力两发、混无一物,不过如是。那人眉眼更乐,赞道:“好!”他受了乱尘那一拂,居然只是双手一麻,片刻间便已重凝了内力聚在双手间,又来相攻乱尘。
不过这一次,他双手却是有掌、有指、有爪、有拳,变化莫测,似乎乱尘的上半身俱在他双手笼罩的范围内,他招式虽然仍是花俏无比,却又不是方才与太史慈对敌时的空虚灵欢,尽是实打实的招数,只要有一处碰到了乱尘,内力便可激发而出。他这般对阵,虽然刚烈,却又没有与人厮杀的戾气,乱尘一挑眉毛,已是心知对方晓得自己武功高强,故而出手便是全无保留,要与自己来争个长短。他向来恬淡、无那争胜之心,但对方盛意拳拳,他自觉雅意难却,遂是涩然一笑,道:“前辈盛情如是,小子如何能拒?”眼见那人右手五指将及自己肩胛,乱尘右手尾指一挑,却是绕过那人斗转万变的五爪,直去拿那人手心,他这一手原是那巴山剑派的绝技“摩天一剑”,专治拳脚精强的赤手高人,只不过乱尘以指代剑,又觉剑意摩天掣人、难免凶戾,故而选五指中最为轻弱的尾指做那剑身。饶是如此,乱尘一指而出,形意已盛,便是巴山剑派的掌门前来使这一剑,也没他这么形神完备。那人手掌间的功夫虽然玄妙,但见乱尘这一指点来,也不将讲爪式使老,旋即五指舒张,右手如若无骨,似那柔丝一般,已是缠上了乱尘尾指。乱尘尾指被缠,无名指向下一落,乃是两指相夹的用意。可那人目中金光一盛,如似柔丝的右手却是陡然一紧,已似那金铁一般,横削乱尘的无名指。乱尘二指轻捻慢挑,将他手刃挡了。又与他再斗了两三招,只觉这人招式惊奇无比,全为自己见所未见,心中不由佩服,眼见对方手刃奇变万化,往往一招使出,尽是藏着数百种后续的变化,自己若是仅凭着两根手指,怕也难敌,只得说一声:“得罪了!”说话间,他五指全出,指骨曲折点绰,各成一形,加上他内力雄浑,劲气外发,竟似是五根手指各持了一把短剑,使出了无状六剑中的五种截然不同的剑招。想得乱尘无状六剑独步天下,乃是成自乾坤阴阳的剑法,一招出手,世人便已难抵,这瞬时间五招齐出,那人又是如何能敌?只听得拍的一声,乱尘五指同时击中那人手掌,想他受力不同,但乱尘力招齐时而达,故而五声混为一声,颇是清脆。幸在乱尘只较长短、无意伤人,不然那人的一只右手可要当场废了。
那人受了乱尘五记剑招,并不懊恼,左手平托,接过落下来的酒坛子,着力一荡,又将美酒荡上了高空。这一次,他双手并用,或成剑势、或为刀形,乱尘欲要相接,却见对方双手间的招式陡然大变,奇形怪状,既似漫天星斗、又如熊虎狮豹,形意难觉,端的是千奇百怪,纵使武功高绝如他,也不知如何拆解,只得右手五指合拢,并成一招“和光同尘”,以无上的剑势和内力将那人迫开,自己亦是往后退了一步。只是这般以强力胜人,却失了较量的雅意。乱尘自觉招式不敌,右手遂是收起,负在身后,说道:“前辈绝技,小子认输啦。”
那人调了一口内息,哈哈大笑道:“美酒还未落下,咱们再玩一会儿!”说话间,他扭头望向祢衡,唤道:“喂,老鬼!你不来凑凑热闹?”那祢衡原本坐在地上,听他这么一说,眼睛陡然大亮,大笑道:“如此良机,万世难遇,我若不来凑了,岂不是要抱憾终身?来来来,咱们天地合和,与他斗上一斗!”说话间,他二人已是站在一处,一个主攻以手、一个制敌以脚,往乱尘并行而来。
乱尘已与他二人先后比较过武艺,情知他二人招式极奇,内力又强,乃是顶尖儿的风流人物,若是纯论招式奇妙,天地间已是无人可及。他既已认输,实不愿再斗下去,但对方现在滚滚而来,有如那天地合聚、风雷海潮,自己纵是后退,又岂能及得上对方须臾间上天入地的玄妙神学?他抬眼又见那明月高悬,酒坛在半空中轻盈上升,再过得一时,上托之力消了,便要落了下来。那酒坛釉色清明,映着皎白的月光,如那冉冉玉灯。正那时,溪水潺潺,水中亦是倒映一轮明月,这三月共映、本是一桩幽深的风景,而祢衡二人天雷地震,正是动静合一,说不出的奇妙与震撼。乱尘惊叹这万物造化的神妙,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勃郁的豪气,右手往后一探,玄黑骨剑铮得一声出鞘,已被他掣在手中。骨剑虽是无锋,但此乃乱尘精血所化,又有那先天造化之功,端得是寒气四溢、迫人心目。但见乱尘骨剑虚虚一划,乃是一招“浪子多情”,做那起手式,既向祢衡二人表了敬意,又是自述了心意,清冷月辉落在他的人与剑上,正是英气勃勃,飘逸绝伦,世间的精气再足,也生不出第二个如他这般气度的佳客了。
祢衡二人眼见乱尘抽剑迎击,知他已是全力而为,皆是大喜,一齐说道:“好极!好极!”二人再不说话,双手双脚各出怪招,或刚猛、或阴柔、或险峻、或堂正,每一招每一式,都是乱尘所未见过的。乱尘精研天书,天底下各门各派的武功于他眼中已无任何秘密,往往对方一招只出了个形意,乱尘已可瞧出其破绽不足之处。便是从未与自己交手过的师父左慈、天下五奇等人,也并不是全无破绽,而是对方功力悉深,招式侵淫益久,往往破绽方出、就已逝过,故而乱尘难及。眼下对方二人全是混若天成,别说破绽,便是拳脚间的间隙也是没有。乱尘入世以来,唯有虎牢关、荥阳密林二战与师哥吕布全力拼斗时,有过那般的彷徨无力感,只是今日他武功绝高,已是远远胜于吕布,跳脱了凡俗,形神俱入化境,若不是他心中情念难消,浊气在心,他已可肉身成圣、白日飞升了。可今日祢衡二人,却是那天地聚拢、阴阳交合,招式形意,全脱出武学常理的拘囿,与其说是比武较招,更不如是那天地乾坤在前,拷问乱尘内心一般。
眨眼间,祢衡二人天地之势已是滚滚到得乱尘身前,乱尘骨剑信手而抖,出了一招“红尘客梦”,这一招乃是乱尘昔年在青龙潭草庐间醉酒所创,初时锋芒毕露,似狂客愤恨苍天不公、欲与那老天爷厮打一般,这般的剑意本是极为骇人,但要说厉害,吕布、赵云等人也可破得。其后乱尘西归中原,见那洛阳大火、万民哭号,昔日再是盛耀的繁华都炬于一旦,心中有所感悟;后来又在长安城中小住,偶尔去那那西域,见那万里黄沙、大漠孤烟;现今又浪迹天涯,或见大雪纷飞、或见细雨霖霖,总是行不见影,天地孤心。这滚滚红尘间,人为客卿,天地阔大,万物皆情,早晚落于时后,喜何?悲何?人生一场大梦,不过如是。是而他这桩剑招锋芒全收,全是大梦悲凉、无可奈何的意境,正应了对方天地拷问的本意。对方拳脚与乱尘这一剑招交接,噼噼啪啪已是击了一十二下。双方第一招,斗了个旗鼓相当。乱尘已不轻易执剑,此刻骨剑在手,心已入虚,他不及招式使老,骨剑改劈为刺,但见他剑尖黑光点点,如那银河中的繁星,乃是一招“星飞云散”。祢衡二人见他剑尖攢刺,似杂乱而有形,正应了漫天星斗的方位,精神一凛,一个双手攀附,将数十种擒拿手法混在一处,一个双脚踢纵,横拐、盘腿、鞭搅、曲剪,一双腿竟将地趟间的功夫全合在一起,二人合力,正是以繁对繁,避开乱尘的剑尖,与乱尘对攻。乱尘一招无功,第三招“其道亡繇”随即轰轰而出,祢衡二人先前见他剑法大开大合,此时陡然转换,从方才的悲慨中跃出,虽不再自怨自艾,但尽是萧索无奈之意。二人心中皆是暗叹了一口气,凝神在乱尘的闪烁剑光间严守了门户,又接了乱尘五招。他三人虽只斗了八招,便已攻守转换,乱尘剑法之绝,可见其才。但祢衡二人拳脚间的功夫一阴一阳,一刚一柔,每一招每一式都契合那负阴抱阳、冲气为和的乾坤象数。那太史慈从旁观看,只觉祢衡二人化生为天地二尊,一金一紫,道光万里,似那无穷宇宙,拳脚间的招式已不是招式,而是各型各色的易象,既欲裹揽乱尘、亦欲纵脱乱尘。而乱尘一人一剑,却是沧海间的一粒飞尘,骨剑黑光闪烁,白影飘逸流转,于天地崩塌间却不失色。至于那悬空美酒,被三人劲气所激,高高的悬在头顶,却不下落。
乱尘三人在太史慈思忖的当儿又斗了数十招,只见祢衡二人绕着乱尘身子,一个攻上一个攻下,远打近踢,长跃短斗,手影、腿影灵飞涌动,风雷之声轰隆不绝。而乱尘却在这风雷之间,玄黑骨剑忽而空灵、忽而涩滞,信手出招、剑光扑朔之处,总是披风斩雨,一往无前。其实祢衡二人单论个人的武功修为,均是不及吕布,但他二人自小起便身赋异禀,被一位异人收入门下,传了大道修行的法门,后来那异人霞光飞散,化作了阴阳二气,被他二人吸入腹中,二人得了这桩福缘,自此从天地乾坤间悟化,各成了一门“擎天手”、“撼地腿”的神功。世人敬畏天地尚觉不足,他二人却自比“擎撼”二字,可谓是汇万物之奇、夺造化之功,乃是几可与女娲所传的七卷天书匹敌的妙物,只可惜他们心间有那俗烟凡尘,只是受了其师阴阳二气的福泽,登不得昆仑金顶的圣人造化。但饶是如此,这天地合和,二人齐力,莫说是两个吕布,便是四个吕布同至,在他们这全力施为的天地大势间,恐怕也不得胜。而乱尘却是一人一剑,于乾坤金紫间披伐刺削,似是问首苍天、又似是寄情莽地,任那风云如何激荡、山海如何汹涌,始终不容祢衡二人近得他身前七尺。
月光清冷,流水潺潺,三人翻翻滚滚间又酣斗了数十招,那美酒当如其名,高悬于空中、始终难以落下。太史慈虽也是当世一流的高手,又何曾见过今日这般的天地?他双目不肯交睫,只怕眨得一眼,便错过了双方精妙招式间的数处变换。但见这群花盛开的江南夜色下,一对金紫之气交合在一处,矫夭腾挪、分进合击,似千军万马、又似山崩海潮,威极猛极;而与这天地相抗的却是一袭白衣、一柄黑剑,宛若那裂石破云的游龙般,在天地金紫间穿梭飞跃。这一时,听得祢衡二人一声长叹,那漫天盖地的掌影、腿影倏忽全收,二人已自乱尘的黑剑白影间跃后,说道:“罢了,罢了!”二人语气萧索,颇有自怜自叹之意。乱尘武功大成以来,从未逢过今夜这般旗鼓相当的对手,对他二人恭敬之余,更是生出浮生须臾的况味,眼见得对方袖手收招,玄黑骨剑铮然清鸣,已是还负于背上,那霜雪一般的剑意散退不见。但见得乱尘眉色胜雪,右手负在身后,左手前伸,接住了那缓缓落将下来的酒坛,不及祢衡二人请酒,他左手高扬,已是托起悬空酒来,酒色如那琥珀,缓缓落入乱尘口中,此间风度,世无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