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棺材的头首处正顶着阁楼歪歪斜斜开着的半扇窗,那丝若有若无的的香味就是从那窗子里传进来的。乱尘自棺中站起来身来,透过小窗向外面伸了伸头,只见窗外是一处黑漆漆的院落。这院子很大,但房舍却是很少,连接房子的是满院纵横错杂的小径,小径两旁的水池里满是说不出名字的紫色奇花。乱尘又抬头向上望了望,看不见月亮星辰,院子上空的天空只是一团无穷无尽的空,似乎那种花蕊里冒着的丝丝紫烟,把那天都涂得不甚明白了。这时乱尘忽听声后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重重叹了口气,然后只听一个熟悉的口吻说道:“你醒了。”
难怪这么熟悉,乱尘这才陡然想起来,这里缘梦园!而身后之人必是寞影!难怪此情此景这么熟悉,原来自己的亡魂又进了这似梦非梦的境域中。
乱尘心下唏嘘,一年前,自己经由寞影在这境域中洞悉了身世因果,寞影又多番阐述天命之道,临别时又再三叮嘱自己要修身养性、好生抉择,没想自己本性难易,此时身死坏灭、重归太虚,他乱尘哪还有面目再见得寞影?但此时万事俱定,纵然后悔又能如何?更何况故人相见好歹也要尽得叙旧的礼仪,乱尘勉力抬起头来正视寞影,却见寞影相比于一年前已是大变模样,满头的银丝白发,神色更是悲怆无比。乱尘心知,纠扰自己心头的爱欲之念就是祸害寞影至斯的凶手,虽说他始终觉得人之一世,若无情念,又与走兽刍狗无异,但寞影已是被自己害得这个田地,他又如何去安然面对于他?这么念想间,乱尘的头深深的埋了下来,不敢再去看寞影,寞影再是唤着他的名字,他也只是低低应声。
寞影也是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你随我来罢。”说罢,拎着一把梧桐油灯缓缓的步下阁楼的竹梯,只听那竹梯咯吱咯吱的响,和着阁楼外呜咽的怪风,分外的恼人。乱尘跟在寞影身后小径间缓缓的行走,寞影手中的那盏油灯灯芯被怪风吹得忽大忽小,照得前方寞影银白的发与佝偻的身躯,一如梦境一般虚恍。乱尘似被这梦境所迷,脚步渐渐软了。寞影似是也能体会到此时乱尘的心境,转过身来,轻轻拍了拍乱尘的后背。乱尘只觉得寞影的手很轻,似是瘦得只剩下骨头那般轻,可拍在背上,却如同一把大锤敲击心灵一般,不由得向前缩了缩,将身子挪了开去。寞影心中不觉一声长叹,孰料他已是老迈的严重,这一叹竟牵动内息,咳出血来,寞影似是早已行以为常,只是拿手轻轻一揩,任凭那血的鲜色染在衣袖上。寞影伤的很严重,他似乎也时日无多了——都是自己害得。寞影与他一体同生,自然知道他心头所想,好半天里,才闷声说道:“你不必对我多生愧疚,我即是你、你即是我,真要愧疚,是你对不住她。”乱尘凝神无语。
两人静静好久,只听乱尘道:“她——张宁——在邪马台还好的罢。”
寞影摇了摇头,苦笑道:“不好,一点也不好。”
乱尘心中一怔,问道:“她怎么了?”
那寞影却不再答话,乱尘不好强求,随着他复又往前行走,二人来到一处草庐前,乱尘眼中一亮,这分明是当初在邪马台国与张宁二人隐居在青龙潭所搭建的草庐,这庐内的一物一事于他都是那么的熟悉与难忘,现在看来,或许,在这草庐内的清淡寡欢反而是一种难求的人间仙境。
寞影伸手轻轻一推,那门吱呀一声开了,寞影与乱尘对视一眼,示意乱尘进去,乱尘心中疑惑更甚,但他知寞影这么做定然有他的因由,便不做推辞。
甫一进屋,那股香气顿时浓烈了起来,乱尘这才想起,这分明是张宁用的胭脂味道。寞影将那油灯置在桌上,由于身处屋内无风袭扰的缘故,油火渐是大了些,而这草庐本来就小,倒也把屋内照得清楚。
寞影指了指四周的墙面,乱尘不由苦笑,他的苦笑是为那满墙满桌满地的水墨图画——原来那些素纸上所画的尽是他自己,有剑眉紧锁的、有闭目沉思的、有孤身负手的……形形色色,他日常生活中的种种神态,无一不在这些画上绘现,而当中一张画上,画的乃是在一艘船舱中他怀抱张宁的情景,而那画上的的张宁笑起来是那么甜蜜——乱尘记得,这是在当年东渡邪马台时的船舱中,张宁诓骗自己说她受了夜行者的寒气侵扰,自己执拗不过她才勉强的抱她取暖——张宁这个傻丫头,明知道自己深爱着师姐貂蝉,却一直不离不弃,竟将这些生活中的点滴记录下来,又何尝不是一个悲情女子?
寞影伸出手来,轻轻将那幅画从墙上揭了下来——原来这幅画上写有蝇文字迹。
乱尘认出那张宁那熟悉的字迹,并不马上就看,却先静静地看向窗外渐渐明亮起来的星空。这梦境中的星星还是邪马台国那一样的星斗罢?只是,这终究是梦境,他身旁少了张宁,多了一个年老的自己。
“——独处室兮廓无依。思佳人兮情伤悲。彼君子兮来何迟。日既墓兮华色衰。敢托身兮长自私……心青青兮有所属,子孤孤兮赴大难,日落月长兮居川畔……心冷如纸,不复赘言。”寞影见乱尘不忍读看,却是兀自以张宁音声念了出来。
乱尘越听越是觉得浑身冰冷,“心冷如纸”,这世间得要什么样的痛苦才能让一个人的心冷得如同白纸?他只觉张宁眼睁睁的站在自己身前,柔柔软软的对着说着这几句话……这就这么几句话,他忆起来那些年里张宁常挂在眼角的泪痕。他在恍惚中抓住案几的边角,这案几乃由青竹制成,因为竹性微凉,握住这个边角他就如是握住了张宁冰冷的手。这些年来,张宁伏在这冰凉的寒竹上哭了多少回?又痛了多少回?
那竹上尚有倒刺,他手掌不经意间被扎了一下,掌心一痛,乱尘缓缓收回手来,却见得手掌正心已是绽开了一点微小的红印。
乱尘忍不住细看了一遍这斑驳发黄的字迹,乱尘明白,定是张宁在书写的时候,眼泪斑驳淋漓所致,他将这张画抹平折好了揣进怀中。天上星光微灿,乱尘的瞳孔里尽是油灯里跃动着的烛火。这一生,自己总是欠着别人,现在死了,还是欠着他们。他忆起那些年中,张宁无时无刻对着自己甜甜微笑的眼神,想不到那眼神里除了微笑与爱恋,还藏着这么多的孤独与痛苦,乱尘越想越是伤心,心间升起一股思念追悔却又无可奈何的感觉——在邪马台时,张宁永远不知能和他相守相居多久,生怕有一日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便已是消失不见。所以她一直长长久久的注视着自己,将所有的喜欢、伤痕都藏在她的笑容之后,只求让自己脸上所有的线条都绘成生活里的一幅画,一点点、一丝丝的埋入心底,有如烙印一般,不肯虚度、亦不可消磨。
星光稀疏,油灯如豆,乱尘怔怔立着身子,颊上挂着泪痕,寞影看了他一眼,又是以张宁的口吻声调,浅浅吟歌道:“……无那金闺万里愁……万里愁……”
“……黄昏独上晚风秋……”
缘梦阖寂,星火入怀,歌吟似风,如闻哭声。乱尘总算明白了,自己就算是能情爱满怀,就算能誓死相依,又怎能对得起张宁无数个日夜里的草庐独坐,任那星斗移转、悲风轻拂?
寞影的歌声一直吟至乱尘的心底,同是天涯沦落人,乱尘深刻体会出张宁心中的痛来,直听到油灯枯灭——张宁所求的,只是一时一刻,只是一字一笑,可这些,那长长的七年里,自己都没有肯给她。那七年……那七年的记忆满满当当的都是师姐,却没能为张宁空出一个微小的位置来……
这一时,四周皆暗,乱尘却看见一幕幕的情爱故事在眼前渐次的展开,这些故事,大多来源于诗经,那七年里,张宁一旦得空,总是缠着自己,在那朗朗的星夜下,向自己柔柔细诉这些过往先贤的情爱难渝,乱尘犹然记得她讲时的眼中满是激动与期望:那不知芳名的有女同车、那执子之手的死生契阔,那梁山伯祝英台的化蝶齐飞,那梁鸿孟光的举案齐眉……那些缘定三生、那些巧笑嫣然、那些同生赴死,这样的情缘是不是无数人的心中所求?只要念想不断不灭,这人世间的种种苦难都算不得什么,人生就还是完整的、值得留恋与期盼的——哪怕那些只是回忆与念想。
屋内静悄悄的,只听见微风拂过那些画纸的沙沙微声,寞影叹了一口气,终是换回自己的声音,以极涩极苦的话音说道:“世界微尘里,人生大梦中。一相圆成实,三时梦电云……乱尘,过去如梦,现在如电,未来如云,俱为无常不可得……”——缘梦之园,本就是微尘世界,有梦则破、无梦反圆,无常、无我、亦无自性。
星光慢慢黯淡下去,不知不觉里已是近拂晓,缘梦园中的紫烟渐渐消散,起了一团团若有若无的薄雾,地上也下了一层轻霜,乱尘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随寞影在园中缓缓的走着,难免觉得寒意难抵。
二人走了一阵,来到草庐不远处的一处新坟前。
那座新坟茔头已生出浅浅青青的芳草,坟前立着一块木制墓牌,上面写着“寞影之墓”四字。
乱尘枯立在寞影身后,看了看这墓碑上的四个字,又望着负手而立的寞影,他心知这此间情景皆是由己心生,寞影的种种安排定有暗意使然,所以他便不相问,只好等寞影开口。
他只是觉得,这一夜的工夫,寞影比昨夜见时又老了许多许多。微风习习,寞影头上的银发在寒风中渐渐褪落,那些银发落在水中,远远的映着不知何处的油灯火光,连着水面倒映的草庐影子一同荡出圈圈的涟漪。
寞影的身子微微晃了晃,陡然说话道:“乱尘,你还有梦么?”乱尘一时语怔,不知该如何应答——到得这个田地,自己还有梦么?人都死了,又哪里来的梦?可若果没有,那这缘梦园又是为何?看来是,自己的梦已经破了,这个缘梦园只是一种假象,寞影是假的,自己也是假的。
乱尘忽然羡慕起大师哥吕布与寞影来,他觉得大师哥是那种有绝对的力量让自己的梦不破灭的人,任何人、任何事,譬如辜负师姐、譬如身负骂名,总不能阻碍他一分秋毫。而寞影呢,永恒不死,存于似梦非梦之中,本就是不破不灭,梦破一词于他更是无从谈起了。想到师姐貂蝉,乱尘的心就猛地一揪,生生的疼。
寞影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坟茔之前,更是伸出手来,抄过了一把冰冷的河水,举到头顶,双掌一摊,任由寒水浇面。如此周而复始,湿了银发、湿了白眉,又湿了衣襟。乱尘尽瞧在眼里,却是不上前扶寞影,他不能扶,亦不想扶——寞影即自己,寞影此刻所做的正是自己想做的——这世间的情爱悲恨大抵如此,能发泄一下总是好的,像自己当初只以为师姐死于乱军中一样,当时只是觉得人死念灭,就算再疼,也不必去念想那些爱之不可得的痛楚了;但现在,自己痛都无从痛起了,一直恋着的、思着的不过是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虽然栩栩华华,但心不在己身……如苦恋自己的张宁当年所言,万事争竞,尽不过是那镜中迷花、水中荒月。若一个人少年白头,为情而生,又为情而死,往返一程,又何必求责于他人?
不多时,寞影的全身尽被寒水淋透,他只是重复的问着乱尘:“乱尘,你还有梦么?……乱尘,你还有梦么?……”他每问一遍,乱尘的身子都随声一颤——一世轮回情,终究水漫头。这缘梦之园,又怎能当真圆满人的爱恨情缘?
乱尘终是看不下去,忍不住轻唤道:“寞影……寞影……”
寞影不肯应答乱尘,乱尘愈是心中伤痛,他愈是失望,这种失望是深至于骨子里的。他现在能做的、要做的,只能是早已决定的葬身荒茔了罢。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与乱尘周身相伴,再不能暗中护他周全,再也不能以命理之学提醒乱尘以应对那不久后的天下杀劫,那解救黎明苍生的念想,也就只能就此断了,毕竟,这是天命使然,不可更改——他寞影,定数之中终究是要避免乱尘跌入六道轮回、祸乱人世的。
——天命何数,天命何理?
——人生苦短,人生苦寒!
半晌,寞影地上立起身来,转身对着乱尘,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
只听他低低吟说道:“乱尘……寞言园中影,何处是归魂,新坟沉旧人,渡子淌红尘……”他已是下定决心,面上满是决然忧怆之意。
天色已然大亮,乱尘这才注意到,相较于首次来缘梦园中寞影所一直穿着的旧衣长衫,这次他身上着的却是一件崭新的青色云锦,衣衫上还大处大处地缀着大朵盛放的团花,似是……似是亡故的死人出殡下葬时才穿的冥衣。
乱尘原是听不懂寞影所言的谶语,但见得他这样的衣着打扮,心中多少已是明白了一些,但事以至此,知如何、不知又是如何?
寒风迎面而来,吹散了水边的晨舞、吹淡了水草上的青霜,亦卷起乱尘鬓角的碎发,乱尘原本面洁如玉、脸上无须的,此刻望着那水面摇曳波荡的倒影,却见得自鬓角至唇边已是生了一层浅疏的胡须,那些胡须亦如寞影的头发一般,丝丝皆白。这些胡须虽是极短,可乱尘看在眼中,却似那皑皑银剑一般,刺心的疼。
他二人便那般的立着,朝日自寒水中缓缓的升起,红光渐渐染透了寞影的白发、乱尘的银须,这荒茔枯冢青潭边、萋萋别离草庐前,似成了一幅不会动的画。
不知过了多久,乱尘长吸了一口寒气,那寒气中犹带着张宁胭脂的香味。
香味入怀,乱尘的心似蝶儿一般,从这梦境中一会儿飞到长安城里师姐的小楼前,又回到邪马台青龙潭的草庐里,可曾经那么金粉繁华的长安城,经得自己凤仪台上一闹,大师哥好不容易压持着的平宁就此毁了,多少人会死在那金戈铁马之中?而那娴静幽清的草庐,自己一走,张宁又岂能在那空若瀚海的牢狱中独留?如今……怕是蛛网积灰,早已破落。
乱尘又想起师姐的脸来,可尚未完全展开师姐那闭月羞花的容貌,却见得了凤仪台上师姐那血泪纵横的毁容模样;那模样摇身一变,又变成了张宁数次出现在自己身前、脸上所带的那张丑陋空洞的骷髅面具。
不想了,不能想了,越想下去,他的脑袋越疼,可脑中越是疼,那些断断续续的诗词渐次浮了上来,如刻在眼眸之中,历历在目,不可消除——
天不老,情难绝……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