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接过圣旨之后,长跪在地却是不起,司徒满府上下均是无言,那殷黄门浑不知晓,又从怀里拿出一张大红锦缎来,指了指自大殿延绵至府门的上千个大红箱子,说道:“这次哪,圣上隆恩厚赐,赏了不少珍稀的器物玩意,各位可要念着圣上的好处,长思精忠报国之心呢。”他见众人仍是长跪于地,又道:“你们且起身来,我照着这份纳彩礼单说与了你们听。”话毕,将王允、貂蝉二人亲手扶起,蔡邕、蔡琰也是随之而起,周仓、裴元绍等一众府中人等见得主公立身,这才敢起身而立,陪侍于侧,不敢闲说一字一句。
阳光艳丽,从大殿金门外直射入内,那些漆木宝箱本就大红,阳光一照,更为耀眼,但听得那殷黄门尖细的嗓音缓缓念道:“金玉如意六对,紫檀纹器三十六双,沉香木床一张,‘举案齐眉’蚕缎六百匹,‘金石良缘’江绸六百匹,‘天长地久’蜀锦六百匹,紫金宫灯八百只,鸾鸟银锞一千锭,合欢金铃二千对,长命锦缕六千条。江东灵鹿八十八只,丹口孔雀八十八翼,塞北腴羊一千二百头,岭南飞雁一千二百羽,东海灵鱼二千四百尾,邺城乌鸡二千四百只,淮南清酒三千六百坛、洛阳女儿红三千六百坛。邯郸粳米两万石、陈仓稷米两万石。另,长安城外蒲苇六十亩、卷柏八百棵、嘉禾一千亩……”此桩婚事那皇帝刘协的赏赐甚多,这黄门令对本宣念也是念了许久,只将他说得口干舌燥,他饮了一碗茶,又对王允等人道:“圣上隆恩浩荡,司徒、中郎二府亦有赏赐……王允、蔡邕御宫绸衣六件,御制新书八部,宝墨八匣,金银皿器各二十只。侍卫总管周仓、裴元绍以降每分位秩,每人金刀一把,银剑一只,新绸喜袍一件。其余彩锻百匹,御酒百坛,白银千两,铜钱万贯,是赐给王、蔡两府军士、侍女、掌灯、伙役、马夫上下人等的。”
按理说,这份赏赐着实丰厚,司徒府上下人等便是不开口谢礼,脸上总要有些欢喜神色才是,那殷黄门环目四视,却见众人俱是耳目低垂、双手别在身后,一个个默然不语,似是心事重重。殷黄门正不解之时,袖角却被王允轻轻拉住,但听王允轻声说道:“殷总管,借一步说话。”殷黄门见得这王允眉头紧皱,眼神闪烁,似有不可告人之事,不由得大喜,心道:都说这王允老儿清正廉洁,是个不知得人情世故的老铜豆。想不到经由洛阳、长安大变,竟已晓得这人间处世的门道,知道答谢我这赞礼官的人情来了。
他既觉领悟王允的意思,便对着一众下属道:“你们先在殿中歇息,我与司徒公有一两件私事去后府一叙。”
二人进得后殿之中,王允先是摒退了屋内侍应的婢女,又将四方门窗紧闭了,将整个后殿搞得像一只偌大的鸟笼一般。那殷黄门看的好笑,又是心道:“亏得这王允老儿一大把年纪,做起这般事情来却浑似个贼子一般,罢了,罢了,他既是有此诚意,我又何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他在席间坐定,面上微笑,慈目和声道:“不知王司徒请我来后殿中有何时相叙啊?”言下之意,便是向那王允索贿了。那王允闻言,果是凑近身来,从袖中掏出一团丝帕包裹,塞在殷黄门手中。这小包裹入手极沉,殷黄门曾为宫闱府库之臣,自也晓得这份礼金的分量,他也不将包裹拆开,只是用手掂了掂,便晓得其中当是明珠玛瑙一类的珍贵物事。那殷黄门既收了重金,自是眉笑颜开,方要说话,却听得那王允道:“殷总管,下官有一件小事,还请总管大人在圣上和太师面前多多美言个两句。”殷黄门点头道:“好说,好说。”王允又道:“那便有劳殷总管了。”
殷黄门笑道:“天下间还有什么你司徒公都办不来的事?既然王司徒如此瞧得起殷某,那殷某就不妨一试,你尽管说罢。”王允见殷黄门已是应承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那殷黄门诧道:“王司徒这是何意?”王允道:“今日婚事,是否乃是太师进谏圣上所成?”殷黄门点头道:“是啊。”王允道:“那太师对我那蝉儿可是喜欢?”他这么一问,殷黄门更是不解,说道:“喜欢啊,怎么不喜欢呢?太师在圣上面前可没少说貂蝉姑娘的好话呢。便是老身今日初见你家貂蝉,也是喜欢的紧呢。”王允又道:“那怎的太师不将……不将蝉儿纳在身边,却许给了……许给了乱尘那浑小子?”
殷黄门先是一愣,随即便是明白了过来,心中暗骂道:“这老家伙如此凝重,我道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呢!原来是你‘嫌贫爱富’来着——嘿嘿,也亏得你眼光老道,那曹乱尘再怎么是当今朝堂上的红人,但又怎及得上太师的权势熏天?你这厮养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好女儿,这便奇货可居,原想是拿女儿赠与了太师,攀上太师这门高亲,以逞得你百世万代的荣华富贵。嘿嘿,想来太师也是看破了你这桩小算盘,你这鱼饵再是美味他也不上你的钩儿……不过,太师念你年老体弱,又能迷途知返,晓得这弱肉强食之理,不忍过于拂了你的心意,这便将你的女儿许配给了爱将乱尘,没料到你却不知好歹,这厢‘嫌贫爱富’来了……罢了,罢了,我既为赐婚的礼官,又收了你的银两细软,不妨劝你个几句,待回禀太师面前,也替你多美言一番。”
他见王允脸色阴沉、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安慰道:“王司徒,我与你之前少有来往,却也闻得你处世圆润得体的美名,今日府上一见,更是生了结交之心。你虽是年长一些,但我在宫中侍奉皇上,这便自卖个老,叫你一声王老弟……老弟,凡事看的长远一些。太师虽不曾迎娶你女儿,但他让你家女儿下嫁的曹乱尘可不是一个浑小子。我身在宫内,耳目虽是闭塞,但也听得这小子的名声已是誉满天下,当今之世,少年一辈中有如此英华的能有几个?若非这小子文武双全,太师又怎会三番四次的纵容于他?这便是爱才惜才之心呐!”他见王允仍是闷闷不乐,将手附在王允耳边,窃声密语道:“……太师膝下无子,女儿又是早夭,孙辈只有两名尚还年幼的郡主,那曹乱尘英华无双、天下仅有,太师早把他当成螟蛉义子,便是那温侯吕布,也不及得他的喜爱与风光……常言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太师百年之后,莫说是荣华富贵,便是这天下,也是那曹乱尘的囊中之物了。”他这话说得已是极为露骨了,言下之意便是这汉室江山迟早都是董卓名下之土,这曹乱尘既是他身后之人,那王允不就是那董家王朝的开国岳丈了么?
按理说殷黄门已是将话讲到这个份上,那王允应是笑逐颜开才是,没料到王允仍是耷拉着脑袋,低声道:“小女……小女早年待字闺中时便已听得太师征战天下、平叛兴国的雄伟之事,早就心生了向往情愫,前些日我准备中秋月戏,小女更是自告奋勇,献得了那一曲《汉宫秋月》,只为见得太师一面……昨夜登台之时,只是初见太师一眼便已惊为天人,更是对我说太师乃是当世英雄之首、万代豪杰之领,说是此生此世非太师不嫁,若我将她许配他人,她便咬舌自尽……唉,都怪老身平日里太过溺爱于她,引得如若总管大人今日不来,老身也要托人去寻您去……您看,能不能在太师与圣上面前说说……”
王允话说到此处,就显得有些无趣了,那殷黄门本就不是个善与颜色的情义辈,面色顿时沉了下来,喝道:“大胆,皇上金口玉言一出,岂容尔等说改便改?王允你这老儿可是活够了,竟敢忤逆上意?”王允一听,顿时跪倒在地,听他训话道:“……古语有云,见圣旨有如见君,你好大的胆子,竟要违命不从、专擅欺君了?”王允忙磕头道:“罪臣不敢……”
王允连磕了数个头,那殷黄门觉得样子已是做足了,便将他拉起身来,又是小声劝道:“王老弟,方才非是做哥哥的对你如此厉声斥责,只是咱们同为圣上效力,岂能不知好歹,与圣上讨价还价?有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圣上此次赐婚乃是天大的好事,你怎的就如此偏执呢?”
他又劝了一阵,见那王允默然不语,以为他已是应承了下来,便将那纳彩的礼单放在案桌上,起身双手随意一拱,便是示礼了,说道:“时辰已是不早了,我也要回得宫中向圣上与太师赴命去了。这些时日,劳烦你与蔡邕两位老弟张罗准备了……嘿嘿,到时候,可要记得请老哥我喝上一杯喜酒哦。”
待得王允回过神来时,案桌上的淡茶早已凉了,而那殷黄门也是走了多时,他从方才一直跪到现在,膝盖早已麻木,这才想着要立起身来,可他毕竟年迈,一身筋骨已是酥散,手扶着案桌摸了许久,也是没能起身站起,反倒一个不小心,竟是摔了一个大趔趄,那案桌受不住力,哗啦啦一声整个的倒了,案桌上的茶碗自也碎了一地,未喝完的茶水将那大红的纳彩礼单浸的湿透,王允瞧着那绸缎上渐渐模糊的字迹,只觉得天旋地转、欲哭无泪。
但听后殿耳门吱呀一声轻轻开了,蔡邕、貂蝉、蔡琰、周仓、裴元绍五人入得门后,又是将门轻轻合了,殿内昏暗,他们走前数步,才见得那王允跌坐于地,均是心生不忍。那周仓、裴元绍二人苦于前日大战,身上伤势尚还颇重,今日接旨乃是人臣之份、应有之礼,他二人不得不从病榻上起身,他们原本以为圣上下旨、恩公的这桩“连环计”便是成了,孰料倒竟是那般结果,那周仓火爆脾性上来,也不顾自己受伤最重,暴喝了一句:“恩公勿忧,我这便去将董卓那老贼给杀了!”他一时愤怒难当,周身伤创顿时暴裂,胸口间缠绕的纱布更是一片殷红,只走了三两步,便已一跤摔倒在地、昏死了过去。裴元绍关心同僚,伸手将要去扶,却又听王允嚎啕大哭起来——那个久居高坐、喜怒不行于色的汉室元老重臣王允,竟是再也积压不了、抵挡不住这些年厚存于心的难过与苦楚,嚎啕大哭起来!蔡邕原先见得王允将那殷黄门请进了后殿中,只以为事情尚有转机,这才领着诸人前来相问,怎料到他话尚未出口,一向沉稳如山的老友王允竟已崩溃,他那些话又是从何说起?只得跌坐于地,抚着老友王允的肩膀,连声价的垂泪叹气。那蔡琰毕竟是个未经人事的女儿家,见得诸人皆是如此悲戚,也是忍耐不住,张口轻唤了一声“姐姐”,亦是嘤嘤哭了起来。
那貂蝉身为事主,却是面如冷月磐石,既无喜亦无悲,但见她在王允、蔡邕二人面前缓缓蹲下身来,又从怀间掏出一张雪白的袖帕,细细且轻轻的替两位老父擦拭了脸上的泪水,这才朱唇微启,说道:“二位爹爹,事已至此,言多自是无益。蝉儿心中已是有了打算,这连环之计,便是舍了蝉儿这条命,我也要促得。”她这话说得波澜不惊,可王允、蔡邕、蔡琰、裴元绍四人听了,却如石锤于耳、铁打于心——是什么样的心意、什么样的坚强,才使得她将这决绝的赴死之意说的如此淡然?
她将王允、蔡邕二老的手牵在一起,盈盈一握,陡然站起身来、走至那门扉之前,将那殿门一推而开,殿外阳光如火如荼,尽数洒进殿来,众人不论老幼男女、服色如何,尽被那骄阳浴成一片金黄,只是那貂蝉背对众人款款前行,背影在那团金光的锦簇下渐渐的稀疏不见。眼见貂蝉快要转过那条后殿小道、消失在金色骄阳里,蔡邕唤道:“蝉儿,你去哪里?”
貂蝉回过头来,似林花春红般微微一笑,淡然道:“去温侯府,见吕布。”
巳牌时分,温侯府府中大殿上已是群豪满座,吕布高高雄踞于大殿正央,昨夜月宴至得此时他一刻都是未曾合眼,连身上的黑冠武服都是未换,因是一宿未睡,纵使无双英豪如他也不免显得有些困顿,但便是在不经意的举止动作之中,他一双精目中的目光却依然是锐利如鹰。吕布身前,诸将按着各人位序秩级依次而列,上首两端均是空着一张位子,当是那刀狂张辽、陷阵高顺二将之席。众将身前案上的浓茶早已是凉透,但却无人有意啜饮,一个个或是焦急无比的望向殿外、或是疑色重重的看着主公吕布。眼看着日头将正,殿外仍是未传来任何消息,坐于吕布身前右首第二处位置的曹性陡然自席间起身,对着吕布躬身一拜,说道:“主公,文远、伯平二位兄弟前日出去,到现在都未回来,说不定遇上了什么棘手的对头,不如容我领上一队人马前去打探打探?”
吕布抬头望了他一眼,并未说话,曹性对面的坐席间站起一人,大声道:“万万不可!此次文远、伯平二位兄弟便装出行、即是行隐秘之事,若是修明你现在带人再去访探,岂不是露了马脚,容那董贼与倭狗的细作们探出虚实来?”说话这人乃是吕布账下的第三号人物臧霸,他原是泰山魂刀门孔老门主的大弟子,少年时便已武功了得,加上其急公好义、善于谋略,乡里间便是有些外匪寇作乱,乡亲们即请他出马或以武功扫讨、或以谋略荡平,倒也在泰山一郡有得几分美名,只可惜后来逢上黄巾大乱,他魂刀门毕竟是个小门派,被那徐州刺史陶谦征入兵伍之中参与平叛,只不数月,门下弟子在大小的战事中死伤殆尽,其后在与那“人公将军”张梁亲率大军的一场血战中连孔老门主也是身死殉国,整个魂刀门死得只剩其一人,彼时他深陷重围之中、原也必死,幸得吕布率领并州军马驰援,将他自乱军中捡回了一条性命。这臧霸原是以报恩之心委身吕布军下,但相处日久,被他雄心壮志、悠悠苍心所感,至此誓死追随吕布转战天下。早年张辽、高顺二人未投吕布之时,吕布因其老成持重,往往行军之前向其问于谋略,总能致胜千里、制寇为奴,便得了“奴寇”这一桩美名,只是后来张辽高顺二人入得吕布账下,他自觉武功智谋均不及二人,自请居谦退让,便是吕府上下得遇朝廷赐官封爵,他也总是自退于人后。便是由此,吕布军中上下人等皆敬重其德,对他更是礼敬有加,他虽是少有言语,但往往一语出口,便是连吕布也要听上一听。此刻他出面劝阻,曹性又怎会不听?
那曹性叹了一口气,坐回席间,再不说话,臧霸却不回席,环视在场诸将,道:“大家伙儿为文远、伯平两位兄弟担心,确为同僚应有之义。但文远、伯平二位兄弟武功高强,自是风雨浪潮中来去自如的好男儿,当世中除了主公与乱尘兄弟之外,又有何人能阻得住他们半步?二位兄弟此行乃是暗中保护卢老中郎等前辈先贤平安出得虎牢关,倭人既已答应了乱尘兄弟私下放人,自然也怕那董卓事后查探追究,做起事来定然小心翼翼,想来不会出得什么差池。就算是路上有些关卡遇上三两个不长眼的,不说文远、伯平两位兄弟见机出面摆平了,便是与卢老中郎同拘的一众曹家兄弟也够他们喝上一壶了。”
众将听了他一番说辞,均觉有理,心中的焦急感也是稍稍淡了一些,坐定在席位上,候那张辽、高顺二人回来。臧霸却不急于回座,面迎正孤饮淡茶的吕布,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说道:“主公,今日的这茶味道如何?”这臧霸少有说笑之时,此刻却陡然说出这么不着边际的话来,众将均觉吃惊,熟料吕布却是一笑,道:“这茶的味道究竟如何,臧兄弟你不妨自个儿饮上一口,又何必相询于我?”
臧霸瞅了桌上的茶碗一眼,将目光又重与吕布那精光四射的眸子对上,但见他眉毛微皱,说道:“这碗茶我不用喝,都知它定然苦涩不已。”吕布被他说的来了兴趣,大笑道:“臧兄弟所言为何?”臧霸却不再笑,恭恭敬敬的对着吕布一跪三拜,这才道:“主公,今日在场的都是生死同当的自家兄弟,臧霸有一两句话想替主公说出口来,还请主公应允。”吕布面色陡然一沉,心道:“臧兄弟果然心细人智,我心中所想尽是被他看出来了。可此桩事牵连颇大,我一己承担便是,又何必引得一众兄弟们为我心神不安呢?”他原想出言制止,却见臧霸眼神之中诚意昭然,心中又想:“臧霸兄弟一片赤子之心,我若是当着这么些兄弟的面拂了他的好意,那岂不是让一众兄弟们寒了心?……”他正迟疑间,已听得那臧霸又道:“咱们誓死追随您为的是那天下家国,这天下偌大、家国万千,倘若主公一人将这份重负尽数担在肩上,那要我们又有何用?”
诸将原皆不晓得他二人所言何物,此刻见得臧霸与吕布二人均是郑重无比,这才明白过来吕布定然又是将一桩天大的难事独自扛了,众人均念得吕布的好,异口同声道:“大丈夫生而在世,唯志而已,我等追随主公,自是今生无悔无憾。恳请主公详言,末将万死不辞!”话毕,众将皆是扑通拜倒于地。吕布望着满地跪倒的豪杰兄弟,虎眶之中隐然有泪,半晌后才缓缓道:“诸位兄弟,都起来罢……”他望向臧霸,道:“臧兄弟你既然已是知道了,便由你来说罢……”
臧霸双手抱拳一敬,示过主下礼仪之后才开口道:“前些日子主公为救乱尘兄弟性命前去王允府中求见华佗神医,为求避人耳目,主公从后院进府,便是在后府之中,主公遇到了一个人……”众将均问道:“什么人?”臧霸叹了一口气,却是撇开不谈,只是道:“只是当日乱尘兄弟命在旦夕,主公初见那人时虽是心有万千感思,但却压在心下,却不料昨夜司徒府中秋夜宴主公又见到了那个人……”
臧霸说话间眼神一直不离吕布,可吕布却是一直龙骧虎跱似的坐在席上,面上表情陈定如水,只是臧霸说到夜宴时吕布左眼上的眉毛才稍稍一跳,臧霸又道:“说来也巧,我昨夜在司徒府上也遇见了一个人……”他说话总是打着哑谜,八健将中的侯成按捺不住,急问道:“臧大哥,你就别卖关子了,这个人、那个人的,到底姓谁名谁?”臧霸将头微微一摇,苦笑道:“主公见得那个人姓名为何只是我妄加猜测、并不能确定,而我昨夜见得的那人却是姓管名辂。”
侯成啊了一声,讶道:“可是那‘天下毓秀有几辈,请君叩取纵横庐’的纵横庐管庐主?”臧霸点了点头,说道:“正是他。说来也巧,昨夜我在司徒府中漫步而行,那管辂便撞上身前,问我道‘你家主公近有大变,须得借你一臂之力,你愿是不愿?’我并不识得于他,只以为是府中哪个客人喝醉了酒与我消遣来了,便欲一走了之,孰料他又将我拦住,又是说道‘你若是不帮,你家主公定要为此事抱憾终生。’我恼他胡言乱语,抬掌便要给他一个大耳刮子,浑没料到管庐主武功精强,倒被他避了去,我这才不敢小觑于他,待及问清楚了名号之后,才知事态严重,故而今日多嘴,将此事说与了众位兄弟听。”
诸将越听越奇,一个个满肚子的疑惑,正欲作问,却听得吕布陡然问道:“管庐主对你如何说得?”臧霸道:“禀主公,管庐主说主公命不久已。”吕布眉毛一挑,哦了一声,笑道:“我志在报国除贼,本就是将脑袋别在腰间的行当,命不久已又有何妨?”臧霸摇头道:“管庐主不是这个意思,他是说主公不过两年之命。”“放肆!”臧霸一言既出,诸将均是呸声大骂这管辂,有说他无耻无礼的,亦有说他满口胡言的,吕布却只是低头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说道:“那我性命长久与你今日之事又有何相干?”
臧霸叹了一口气,道:“管庐主说,‘自古红颜多祸水,英雄难渡美人关。’你家主公乃是当世无双的英雄,可比之那殷商纣王、吴王夫差尚是稍逊三分,这两位原本皆是威健武勇、叱咤雄心,但最后一个因妲己失心、一个因西施亡国,难逃红颜枯骨之运……”他说道此处,宋宪插话道:“咱家主公日武夜文、操劳军务尚且不得脱身,可曾听说主公迷恋女色而不知往返?”群豪闻言,不由得大笑。可臧霸脸上悲色却是不减,缓缓道:“非是不迷,乃是未至。而至得今日此时,应是验言之机。”
听到这里吕布面色已是大为惊异,他方要向那臧霸问话,却被臧霸反问道:“主公,昔年您在常山同门学艺的师妹貂蝉可是未死?”他见吕布不答,又是问道:“她非但未死,更是好生生的活在王允内府中,昨夜月宴登台放歌的便是这位貂蝉姑娘,是与不是?”吕布怔了一会,从牙齿间挤出一个字来:“是。”臧霸又道:“主公早在上次夜请华佗之时便已见过,是与不是?”此时的吕布再无平日里的雄浑魁霸的英气,满脸皆是颓唐之色,但臧霸当着这么多兄弟的面相问,他不得不答,又是道一个“是”字。诸将闻言,俱是诧然。
只听得臧霸痛心疾首道:“世人皆说这管辂知或不言、言则必尽,他昨夜与我相说,我尚是不信,但今日此时,我却不得不信……”他转头又望向殿外的日晷,只见得晷针下而偏正,距那午时时正尚有一刻时分,他悠悠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转身向吕布匍身拜倒,一字一顿道:“还有得一刻时辰,那貂蝉姑娘便会拜府而来……主公,我追随您多年,从未求过您一物一事,今日逆上,只求您一字。您只要应了我这一个字,我便是千刀万剐,也是愿为,”吕布道:“何字?”臧霸道:“杀!”这个杀字他以内力吐出,又说的郑重无比,自是振聋发聩,在场诸人纵是傻子也是听出这其中的意味,臧霸这是要逼吕布杀他那青梅竹马、挚爱多年的师妹貂蝉!
臧霸候了好一阵,仍不见吕布作答,音声更悲,只听他口中诉道:“……主公,属下明白,这位貂蝉姑娘乃是您与乱尘兄弟同爱之人,便是拿您二位的性命交换,您二位也会不惧生死。可这女子当是天下大业之阻、万民安定之祸,留其一日都不得,唯且杀之!”
吕布虎目猛然一睁,这一睁间俱是杀机——他虽知这臧霸忠心耿耿,所图者也不过是为的天下安定、民生和泰,然而就为了那管辂的一桩谶言便要自己杀了爱侣貂蝉,这种非人之举他岂能做得?便在此时,听得殿外传来一声婉转轻灵却又悲伤无限的柔柔女声道:“大师哥,你若要杀我,那便动手罢。”
殿中诸将闻得这一声萧索无比的女音,均将目光转向殿外,却见殿外的日晷晷针堪堪指向午时正刻,那日晷之前,一名女子红衫红裙,日光浴在她长发、霞披、丝裙之上,更显其人伦殊色。她脸上未施半点的黛粉,但柳眉红唇间却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柔美之色。她虽是极美,但举手投足间,隐隐然有一股不经意的疼痛与沧桑,教人看的怜惜不已。
便是这样一个惹人怜兮爱兮的绝美女子,有人却自殿中跃身而起,将一把锋利无比的长剑正正刺向她的心口——此人,正是那臧霸。他臧霸武功修为虽然精强,但也不是满殿将士皆不是他敌手;他这一剑虽然是倾尽全身之力,但若当真要想拦下这一剑,这满殿上少说也是有个五六人。但诸将却均如锲子一般钉在地上,既不动身、亦不阻拦。貂蝉眼见臧霸长剑刺向自己,却是不避不让,她的瞳光仿若秋水,似笑、似言,又似悲、似泣,只是那么柔柔顺顺的望着那高坐于殿堂中央的温侯吕布。
“铮——”群豪耳中听得一声脆鸣,那臧霸手中的长剑已然一断为三,落在貂蝉脚边。群豪不明所以,还以为吕布出手相援,却见吕布仍如木人一般端坐在大椅上,再拿眼去望那臧霸,只见臧霸的脸上青筋毕露、黄气正盛,众人这才明白,刺向貂蝉的这一剑非是他人所断,乃是臧霸自己所为。臧霸也不与众人解释,将手中的剑柄掷在地上,长叹了一声,对着吕布双拳一拜,便已径自往府外走去。殿中群豪虽是打仗斗武的好手,但各个性情实诚,陡然遭得此变,一个个你望着我望着,不知该言说什么,过了好一阵,还是那魏续稍稍灵动些,向吕布告假道:“主公,今日既无军务要事,且容魏续请辞。”其余诸将当即反应过来,也纷纷向吕布请辞,可那吕布的眼神一刻也未离得貂蝉,只待众人连请了数遍,他才勉强的哦了一声,缓缓说道:“诸位兄弟,且让我与师妹相叙片刻,今日之事,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不一会儿工夫,方才还坐满了当世英豪的大殿走的只剩吕布一人,而那殿外的茵茵芳草美树之畔,守卫的校尉军士也是自觉无比的撤了个一干二净。二人便一个殿内、一个殿外,四目相对、遥遥相望。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貂蝉终是开口幽幽说道:“呵,大师哥,你坐在这高瓴金殿的正央,可真是好生气派呢。”吕布虽与她多年未见,但毕竟是曾经耳鬓厮磨的爱侣,又怎会听不出她心中的怨责之意?貂蝉这一句,更是勾起了许多年前,他追随普净去那玉泉山学艺时对貂蝉许下的诺言,犹记得当年自己那样的意气风发、年少轻狂,更是说下身披银甲、脚踩金靴迎娶貂蝉的话来,到得今日,这银甲金靴已是有了、扬名立万也已成了,可与他心中那个想要的天下,却还太远太远。这一路走来,风激雨荡,几多悲欢,他都是忍了,一转眼,已是十多年了……十多年,我十多年未见师妹,到今日……到今日,我与她已然隔阂甚深,想到此处,吕布心中苦涩不已,毫无平日豪飒的英风,口中讷讷,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貂蝉面上虽是竭力强装镇定,但见得自己日思夜想、难宿难寐的情郎在眼前怔怔失言,一如当年常山上的那个大师哥一般,心中再也熬持不住,颤声道:“师哥,这些年,你还好么?”
吕布嗯了一声,从席间站起,走上前来,将貂蝉那一对柔若无骨的酥手轻轻拿住,连连点着头,道:“好……好……好……”只是这几个好字之间,貂蝉的珠泪已是滚滚而出,不经意间,双手环住了吕布的腰。此时此刻,吕布唯一可以做的,便与那世间情郎无异,紧紧的将貂蝉拥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