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尘酒意入脑,只道已是身入九渊冥河中,怔怔的念道:“我这是……这是死……死了么?是了!是了,我定是死了!”他悲到极致,忽而娟狂大笑道:“师姐!师姐!尘儿终是死了!尘儿陪你来了——”他长声嘶唤了好一阵,这才发觉,那些星光已缓缓行至自己身边。他信手捞了一把,却不料那星光正有实质,好不容易聚神细瞧,才发现,手中捉着的竟是一只河灯,这渭水河中星星点点、密密麻麻的,尽是中元河灯,他征了一会,眼泪又止不住的落了下来,打在手中的纸船河灯上——流水泛灯,缅怀亡故,不正是中元鬼节应有之事么?
——师姐……
他这么一恍惚间念想的,还是如灯火般镌刻在他骨子里的师姐貂蝉。
不一时,对岸放灯人群的哭声随风飘来,黄纸漫漫、河灯点点,一股脑儿的敲进乱尘眼中、脑中,搅得他心中一阵紧过一阵的疼。他终是忍不住,咬破了手指,以血为迹,在河灯的船纸上一笔一划、一句一字的写道:“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这河灯上写的,便是他十二岁那年,师姐于七夕时遥寄给吕布的小词。乱尘这十年来,每逢七夕之夜,便念及这首小词。早些年,他长含嫉妒争竞之心,再后来一两年,却是惆怅多于愤懑,待得现在,只剩下如丝若缕的悲切——遥想昔年,师姐一生一世所想的,便是嫁于了天下无双的大师哥,花前弄影、相夫教子罢?可峩峩苍天怎的如此炎凉,空许这世间侠士轻结、美人轻盟,总教那壮志未酬、伊人空欢,轻为人死?……
他适才用力过甚,竟将指骨咬断,鲜血汩汩直流,浸于漆黑冰冷的河水中,他却浑不知觉,只是这样出神的念着、想着,轻轻的将船灯置于水上,夜风一鼓,那只小小河灯里的烛火晃晃悠悠的摇曳了一阵,载着乱尘这些年日寤夜寐的念想与万千世人的念想重新混在一处,顺着渭水蜿蜒而下。
乱尘拿眼一直盯着那只河灯,直至那只河灯完全没入那一片黄闪闪、昏暗暗的渭水雨夜之内。他掬了一把河水,双手盖在脸上,只觉彻骨冰凉,一直冷到他的心里,他一时把持不住,竟哭得失了声。
这一时,隐隐但听一声箫吟由远及近传来,那箫音轻柔,曲意婉转,音调忽高忽低,颤、震、倚、叠、打、赠、波、滑、筒九音转圜妙曼,浑若天成,似皑皑白雪、悠悠叹息,又似春风拂柳浅浅宽慰。乱尘被这箫音所引,环首四顾,却是寻不着吹箫之人,只道是自己失了神智,听了幻音,索性便绝了觅寻的念头,安心听这箫音。箫音回回旋旋,时而清丽无比,时而默默低语,如那春日的微风一般,万里花开、群芳争艳,教人生出说不清、看不尽的安宁心;渐渐的,春过夏至,箫音又如布谷鸟儿一般,忽飞到东、忽飞到西,带着乱尘的心兜兜转转。转眼盛夏落幕,花落溅雨,箫音靡靡,尽是潇湘夜雨,长烟无绪。待到凛凛寒冬,箫音渐渐攀高,似那绵绵的细雨尽化作茫茫的白雪,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乱尘正心驰神醉之余,却听得箫音陡然一转,竟有女子倚箫而歌。那歌声和着箫音此起彼伏,若有若无,似回庭转玉、朝露润物,乱尘听了好一阵,才听出歌里所唱的,竟是——
“有缘相遇,无缘相聚,天涯海角,但君相忆。
有幸相知,无幸相守,苍海明月,天长地久……”
乱尘先惊后喜,这是师姐生前最爱唱的一首古曲了,这首无名曲子,师姐曾教过我,说将来有缘,定能相会,我怎的忘了?是了,一定是师姐!他跃出水面,腾在半空中,止不住呼道:“师姐!师姐!是你么?是你回来了么?……”他呼声愈响,那箫音也是愈响,与他呼声混在一处,似在回应他一般,“今夕何夕?这中元故人之夜,定是师姐舍不得尘儿,知我于此夕遥望念想,终于引了幽魂,前来相会么?……”
乱尘跃在半空中,只见得河灯远去、天穹漆黑,哪里能寻得着半分貂蝉的影子?他心中痛极伤极,望着滔滔流水,只能嘶声长呼,以减心头之苦。那箫声与歌声陡然而来,经由他这啸声一激,歌声猛的一断,箫音也戛然而止。乱尘如失魂丧魄,一时把持不住,从半空中呼喇喇的摔入渭水中。
乱尘吃了几口水,身子才浮上水面,抬目望天,旷野飞雨、万籁一片,间或里风雨一紧,鼓动浪涛,引得身子随着河水晃晃悠悠,乱尘悲不能止,任那雨水一滴滴的落在脸上,迷糊了眼。
但听得哗啦一声水响,似有什么物事落在身边,随即传来一阵幽幽的清香,乱尘也不睁眼,只道是自己一时幻听,却不料那股幽香越来越近、越来越真,乱尘起初还以为是花草芬芳之气,此时闻的真切,又觉得这香味似是而非,有如养在深闺中少女的淡淡体香,似轻烟缭绕于身边一般。乱尘苦笑了数声,自言自语道:“我今日可真是喝醉了……这渭水河心,又哪里来的体香?”他只这么一恍惚间,却听到身前有人轻轻一声叹息,道:“曹郎……”
乱尘微微睁眼,却见一名少女怔怔立在身前,江湖夜雨、秋风吹拂,引得她衣带飞舞,长发至腰,垂在水中,说不出来的好看,只是夜色晦暗,怎么也瞧不清那少女的颜面。那少女却不知乱尘已然醒转,只是一声挨着一声的低唤:“曹郎……曹郎……”乱尘正是半醉半醒之时,只觉那少女皓臂缓缓伸来,揽在自己腰间。他平日里虽放浪形骸、跅弛不羁,但总是至诚至敬的谦谦君子,迷迷糊糊之中仍知礼教有妨,道一声:“你……”身子微动,欲要从那少女怀中挣脱,可他醉酒满腔、怎有得半分力气?那少女微微一惊,却见乱尘醉眼迷离,心疼的紧,嘤咛一声,已哭出声来,泪水滴滴答答,打在乱尘脸上。乱尘勉力睁眼,想要将这女子的样貌看个真切,可自己着实太困太累,眼睛只睁了一会儿,便已沉沉阖上,只觉这少女似曾相识,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来,只觉得头疼欲裂,问道:“你……你是……”
那少女见他说着胡话,心中更疼,伸手将他环住,见那河水不住侵袭乱尘面庞,犹豫了一阵,将他的头颈托起。乱尘不禁想起那一年寒冬,自己受了风寒,正是师姐如此这番将自己揽在怀里,那时那景,此时竟如此真切,不由得激得他天旋地转,全身发抖,颤声道:“师姐……师姐,是你么……”
那少女身子一怔,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只听她道:“尘儿莫怕……师姐……师姐在这儿呢……”乱尘心中止不住的欢喜,似个小孩子一般,道:“师姐,师姐,你终于回来啦……”他生怕此时仍是在做梦,竟伸出手来,握住那少女的手,那少女低叹了一声,知他又把自己当做貂蝉,心中又气又苦,欲要将手收回,但一瞧见乱尘毫无血色的俊脸,心头兀自的酸楚,由着情郎握着自己。乱尘张嘴欲言,岂料一个浪头打来,河水冰冷,教他神智稍清了些,道:“你……你不是她,你不是她!师姐……师姐……已经,已经……”他想说师姐已经死去多年了,可心中爱之思之,那个“死”字怎么也说不出口。那少女怜他情痴,竟学了貂蝉的口气,低低道:“尘儿……尘儿莫哭,师姐在这儿呢。”乱尘神智清明,也只瞬息之事,这少女娓娓细语、柔声怜爱,早已化成貂蝉的模样。
乱尘只想得痴了,加之酒意正盛、一时胆大,浑忘了今时今日的自己二十有二,早已不是当年常山上的那个稚嫩童子,道:“师姐,尘儿好想你……”那少女虽是钟情于乱尘,也不免生气,欲要将乱尘推开,但怒气未至心头,已有丝丝甜意漫了上来——自己朝思暮想,所为何求?上一次,堳邬渭水之畔,你危在旦夕,我二人生离死别,曹郎便如此这般轻薄于我……这一次,亦是渭水之滨,你又这么待我。我……我当日答应过你,若是你幸得不死,再见面时,定会卸下脸上面具,以实相示,可你……曹郎,曹郎,我今日打扮,你应是认得我,可怎么又成了你家师姐?你心中既是无我,可又偏偏如此多情,亲近于我……她这么一想,那方起的甜念又消,言语哽咽,又起了怨念哀愁之意。
乱尘只觉醉意熏脑,说不出的困顿。昏昏沉沉间,听到水声哗啦,那少女抱着自己在渭水中一面走、一面哭,他微微睁眼,见“师姐”的额发全被雨水打湿,遮住了脸,瞧不真切,乱尘急道:“师姐……师姐莫哭,尘儿……尘儿错了……”他不见“师姐”答话,迷迷糊糊中更是伸出左手,轻轻理顺她的湿发,强颜欢笑道:“师姐,莫要哭了……尘儿……尘儿陪你去寻大师哥……”
那少女握住乱尘的手,泣声道:“尘儿……尘儿好乖,师姐我……我……我……”她这个“我”字梗在喉中,后半句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乱尘听“师姐”夸赞自己,心中说不出的开心,只觉得天旋地转,刚要说话,喉头一甜,又呕出鲜血来,终是沉沉睡去。
夜已近四更,整个长安城似俱被这场秋雨所笼,四下无灯、万籁俱静,唯独南城临水处一处大宅的西北角厢房还亮着一点烛光,屋子当中的竹椅上枯坐着二人,均望着厢房的木门,怔怔的出神。
这居屋而坐的二位,正是大汉司徒王允与左中郎将蔡邕。那蔡邕爱女蔡琰昨夜于司徒府游玩时被人强行掳了去,周仓与裴元绍率了众护府的武士去寻了一日一夜,到此时仍是毫无消息,他怎能不急?那王允见这义兄不住的叹气,出声安慰他道:“蔡兄莫要心急,这伙强人掳了琰儿,自是为那金银细软,兴许再过得一二个时辰,便有人拿了琰儿的信物前来要那钱货。老哥虽不富丰,但为官几十年,仰赖先帝赐恩,倒也有些家产,是时任由所取便是。”
蔡邕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蔡某家中贫寒,天下皆知,怎会有人打我这个穷酸老儿绑票勒索的生意?”他顿了一顿,又道:“大哥您是当朝司徒,贵为三公之首,连那董卓奸贼都不得不忌,若当真只是江湖歹人,怎敢有如此胆子前来府中明火执仗的将人抢了去?这其中,恐怕另有牵扯……”
蔡邕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本以为王允听出自己言下之意,可王允却只是哦了一声,道:“如今董卓把持朝纲,长安城中尽是其党羽富贵之辈,愚兄这个司徒只不过是个空头帽子,有谁将我这司徒府放在眼中?再说,方今乱世,天下征伐四杀,百姓为求一口饭食都能易子烹食,这江湖上的歹人胆大妄为也是情理之事。伯喈,你多虑了。”
这王允少年时便是个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才子,如今浸润官场数十年、位极人臣,自是老谋神算,怎会不知蔡邕的言下之意?平心而论,他对蔡邕的气节与才识确实钦敬,知他对汉室忠贞不二,又是治世之才,故而二十年前替他奔走打点,不惜在张让蹇硕等一干阉人面前卑躬屈膝,才让先帝刘宏保住了蔡邕的性命,更是与他结为异性兄弟。早年他与蔡邕共为清流之首,见这天下清流多为才德兼备之士,原也想率着众清流劝帝修仁、鞭奸笞佞,效仿伊尹霍光之志,成那中兴之事。但时而久之,他多见清流中人遇事要么虚谈废务、浮文妨要,要么殿前力谏、一死了之,全不知摒虚就实、圆转回圜之道,便渐渐冷了心。这么多年过去了,阉党方除、权臣又兴,一干清流仍是托杯忠良、远咏治邦,这汉室朝纲一堕难起,已非一人或数人之力可以力挽狂澜,当年的种种意气奋发、种种宏图远志皆已被现实磨平砺尽,他心中所想所图的,只是于自己有生之年勉力维持这汉室朝纲不倒,他日自己九泉下也算有颜见得先帝。这几年董卓将汉室朝纲糟践的一塌糊涂,他自知难敌、当行韬光隐晦、候以时机之策,故而处处对那董卓曲意逢应,连焚烧洛阳、迁都长安一事他都隐忍克制了下来,为的便是这汉室天下。
他原以为蔡邕一世逸才,与自己共事共处了这么多年,能体会得当今所宜之事,却不想蔡邕空有才智、这些年来终是不见长进,已是多生怨意。上一次蔡邕假借自己之命,派了周仓、裴元绍二人去那堳邬中打探消息,却不想他二人自作主张、现身救了曹乱尘,那李儒诡诈多端,当场便从这二人的武功路数中看出了来历,这些时日处处针锋相对,就差没撕破脸明刀明枪的要了自己这条老命。王允虽知蔡邕初衷,但心中责怪他鲁莽,自堳邬一事后,兄弟二人间的罅隙越来越大,王允更是瞒了不少事情于他。这一次强人夜闯司徒府,他当时便已明晓是那李儒终是不堪忍耐、要对自己这个垂暮老人、以及他所勉力维持的大汉动手了,但敌暗我明、他不知对方之意,只好狠下心来、行那弃子引狼之术,授意周仓、裴元绍等人佯意抵抗、任由强人将义女蔡琰捉了去,便是要打探李儒的虚实,自己好准备了应付的对策。此间事如此阴刻寡德,怎可说与了蔡邕听了?
蔡邕果然面有不满,道:“大哥,长安城酉时起紧闭城门、戌时便已全城夜禁。昨夜掳走琰儿的那伙贼子足有五六十人,什么样的‘江湖强盗’能在数十万西凉军的眼皮子底下进得城来,又能在午夜子时宵禁刻,绕过巡夜的兵士、聚在一处强闯司徒府,抢了人扬长而去?再者,周仓、裴元绍二人武功精强,却顷刻败在那帮贼人手上,试想,江湖中人有如此身手的,怎么会甘于做掳人绑票的下作事?以我之见,掳走琰儿的,根本不是什么江湖强盗,而是另有其人。”
王允听到蔡邕提及周仓、裴元绍二人不敌强人之事,心中先是担心不已,生怕是周、裴二人生性耿直,在蔡邕面前说漏了嘴,或是那蔡邕心思细腻、早已看出端倪,只是碍于兄弟之意,这才出言质问。此时听他并非知晓自己授意不敌之事,又觉甚是惭愧,但事已至此,唯有一掩到底,便道:“那依贤弟所见,该是何人所为?”
蔡邕正色道:“李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