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五回 同是有情人,老来不相认(2 / 2)卫渔1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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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他肯归顺太师,”贾诩怔怔言声道,“军师果然大量,连伤目这等大仇都肯坦然放下,真不枉太师对军师偏爱有加。”张绣本就心痛叔父之死,却听贾诩开口夸赞李儒,不免更是伤心。可贾诩着话却是另有含义,李傕、郭汜这些鬼精的人物自然能听出其中的隐讳,想他李儒这些年一直春风得意,心中暗自也叹贾诩“赞”得痛快。

那李儒狠狠瞪了贾诩一眼,又不好发作,硬是从牙间挤出话来:“好像现在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各自还是关心下眼前的事情罢!”

时间紧迫,众人均知若是走脱了乱尘,董卓定要怪罪,况且张绣悲愤攻心,遂不再多逞口舌之快,即刻点了手下得力的将校,直扑咸阳。众人皆是西凉骏马,但见尘烟滚滚、兵戈耀日,疾驰了两三个时辰,便又有前方探子回报,乱尘一行居然去了咸阳城中最为繁华热闹的富庶处,更是藏身在“阿房楼”这座咸阳名栈之中。昔年西楚霸王项羽纵火焚烧咸阳秦宫,倒也没董卓焚烧洛阳般烧得干净,历经西东两汉三百多年,原来宫殿的地方倒是修缮出了连同阿房楼、孟姜城、扶苏宫这等庞然大家在内的奢华富庶之区。

众人不免又是快马加鞭,赶到阿房楼时,正是正午,大街上的行人远远的见了这一众彪军疾驰而来,早已避的远远的,有几个避之不及的,当场便挨了几下鞭子,直抽的皮开肉绽;更有倒霉的,被马鞭裹入乱军中,生生在奔腾的马蹄下踩成肉泥。住得起那阿房楼的,非富即贵,故而这客栈老板平日里也不怕军痞捣乱,在账房里听伙计说外面来人硬闯,他正要发作,但只一探出头去,便远远的瞧见张绣、贾诩也在其中。须知张济乃为雍州刺史,都检雍州诸事,州府治所便是咸阳,故而张绣、贾诩二人一为咸阳令、一为奏事掾史,各督文武群吏,这老板精于人情世故,立刻喝住护店的武丁,而他自己当场就从账房后门溜出楼去。

诸人还未下得马来,立刻就有帐下军校迎上来禀报道:“贼子们就在三楼东首厢房!”不待张绣吩咐,一众军士已是四下散开,张弓控弦、牵犬布壕,直将阿房楼里里围了个水泄不通。那张绣急于报仇,方进大殿,便跃身扑向二楼,却被贾诩一把拦住,他几番挣脱,终是被贾诩环腰死死抱住。

那王方阴阳怪气的说:“素闻贾先生胆识过人,怎的今日连个中毒的小子都怕了?”牛辅亦道:“看来坊间传言多有不实之处啊。”

正在气头上的张绣听到这话,更是怒目暴瞪,手按剑柄,恶狠狠地道:“兀那狗贼,我叔父与你们同僚一场,你们不念彼此间的交情便是罢了,却仍在这里恶语相向,我张绣今日先杀了你们两个,再取那小子性命!”贾诩知他情绪激动,更是紧紧抱住他不肯放松,张绣一对满是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贾诩,恨恨地道:“贾诩,叔父一向待你若子,今日他命丧贼子之手,你非但不思图报,反而三番四次的阻我报仇,难道真要我与你断绝兄弟之情么?”

贾诩目中满是悲色,一字一句的说道:“哥哥,主公待我贾诩恩重如山,我又怎会猪狗不如?杀父之仇,一定要报;但君子报仇,岂能急于一时?你可曾想过,乱尘这小贼文武双全,这种情形下常人都知道应躲到深山密林里避毒疗伤,他如此聪慧,却似故意露出行踪,生怕我们不知一般,你不觉得这其中古怪蹊跷么?”他此话一出,众人心中均是暗暗称是,心想好在自己没有心急求功,不然便要中了乱尘诡计,戒备之心更甚。

徐荣点头道:“贾诩所言不差,咱们还是小心行事的好。”岂知那李儒忽然开口喝道:“区区小贼,诸位还这般畏首畏尾,若传了出去,岂不坏了太师名声?!”李儒此言一出,才稍稍安宁下来的众人脸上难免有些挂不住。那贾诩脑子转的飞快,心想:李儒号称董卓军中第一智者,倒真有些本事,并不是枉有虚名之辈,怎的今天说这般不着调的大话?更似要挑拨离间一般,难道是?……是了,定是如此!”想到此节,他心中咯噔一愣,但此间此处容不得他当场明言,只盼张绣能稍有理智,悟出其用心的险恶处。岂知那张绣已如一头犟驴,忿忿瞪了李儒一眼,拿剑斩那贾诩,贾诩环抱不住,只得被他挣出,只听张绣口中骂道:“好,你们怕死,我张绣可不怕死!”

王方牛辅几人对望一眼,目光里居然隐隐带着幸灾乐祸之意,只见领头的李傕微微点头,便各自挥手让自己手下尽数退开,任那张绣一行登楼。

张绣只奔了数个阶梯,却突然如木头人一般愣住了。

“倚门听风雨,淡看江湖路——”众人循声望去,却见那东首厢房豁然洞开,有人施施然从房中走出,那人面若冠玉、英额剑眉,更是斜负着一把漆黑骨剑,不是乱尘又能是何人?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那张绣哇哇叫着便领兵冲了上去,乱尘却是不躲不避,直待众人长剑阔刀攻在面前,这才轻轻一跃,跃到一楼大殿中来,张绣一击不成,又从楼上跃下,乱尘这才似如梦方醒,重重叹了一声,身子在张绣等人的疾风骤雨围攻下蹁跹如燕,口中悠悠吟道:“残烛照空堂……白发难成妆。”

其余诸人更是惊疑不定,面面相觑,这乱尘不是身中剧毒,怎的还能熬到现在,更似完好无损一般?这变故来得太是突然,诸人楞在原地,反而不知该如何应付,大厅中一时除了张绣一伙口中喝骂不止之外,其余诸人一言不发。

“糟了,中计了!”贾诩突然发话道:“大哥,快快停手!咱们中计了!”贾诩话音刚落,李儒心中一惊:“这贾诩果然了得!居然猜出这是诱敌之计……不妙,不知我与太师的计谋可被他识破?”

那张绣手上剑法不缓,嘴中喝道:“文和,你今日怎么了!脑袋可是糊涂了!”贾诩急道:“他是假的!当是那鬼脸怪人所扮!”岂知乱尘道:“哼,我乱尘武功盖世,天下又有何人能假扮得我?”他此言一出,身形陡快,一改方才那般闲云野鹤的姿态,但见身影如虹、剑光翻飞,他那玄黑骨剑大开大阖,有如野火燎原,一剑一个,登时便连杀了数人,只听他又道:“张绣,我杀你叔父、辱你主公,你今日若不杀我,便是不忠不孝。”贾诩更是确信自己心中所想,看出此人是要引火烧身,欲要上前阻拦张绣,可乱尘以无状六剑闻名天下,端的是神妙无方、奇诡霸道,他纵是有心要救,也绝无可能在乱尘的剑光中前进半步。

眼见乱尘剑法越使越急,将身子笼在那剑影黑光中,有如黑龙般在人群之中穿梭杀伐,张绣所率部众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只不过盏茶功夫,张绣身边只剩下数十人苦苦支撑,眼看快撑不住了。

无奈之下,贾诩只得道:“诸位将军,太师遣你等前来,是要相助我们。若是我们战死,到时候责罚下来,你们绝逃不了干系。”李傕郭汜等人相互对望,皆见对方脸上摆着不愿之色,心中难以决断:若真要上前相斗,免不了损兵折将。这乱尘此时武功之高、剑法之厉,远甚郿坞之时,若吕布在场,怕也无法匹敌。自己若是贸然冲上,无异于飞蛾扑火,送死而已。可大家同侍一主,若当真见死不救,将这层脸撕破了,董卓面前可当真无法交代了。

只听郭汜恨恨地道:“兄弟们,这小子只有一人,我们便一齐同上,将他砍成肉泥!”话语方毕,他便领了手下诸将杀进战圈,可乱尘已是杀的兴起,李傕的人马杀进战圈中,无异羊入虎口,只片刻工夫,便新添了不少亡魂。

李傕曾在隐龙小楼见过乱尘神技,本就对乱尘多有畏惧,此时见好友郭汜已然动手,自己心中仍是一万个不愿,额头上青筋暴绽、冷汗直流,抬眼转看其余诸人。只见王方脸色煞白;董璜董越兄弟二人均似木人般呆立;牛辅双手直颤;樊稠更是战战兢兢,见李傕望向自己,一不小心,竟将手中利剑落到地上;最后他将目光投到徐荣身上,那徐荣平日里素爱逞强,此时竟躲在众人最后,一语不发。倒是那李儒道:“无状六剑,无状无形;空而不空,得而不得。你剑法虽然绝顶,但杀心太森、戾气太重,与道家的无为通达背道而驰,你这决计不是无状六剑。所以你也决计不是曹乱尘!”

乱尘手上剑势不减,悠然一笑道:“好你个李儒,武功虽然不行,见识倒也不差,居然懂得我道家奥理。”李儒嘿嘿一笑,到:“好说。听闻曹乱尘一身武功来自《太平要术》三卷天书,阁下这剑法虽不是无状六剑,但也是世间罕有,当也是得自天书。而阁下武功之高,更胜过乱尘、吕布二人。”乱尘冷冷哼了一声,道:“吕布是个什么东西?怎及得上我曹乱尘万分之一,我曹乱尘才是天下第一!”

李儒又笑:“前辈,你武功既高,何必借那小子名声?你自郿坞中救他出来,可惜他身中剧毒,需寻得一处偏静处疗伤逼毒,苦于我大军追赶,前辈这才以邪马台易容术,假扮那曹乱尘,更是故意露出行踪,引得我们北上咸阳,为的便是多耗时辰,好让那乱尘多撑一刻?”

乱尘手腕轻抖,长剑连颤三十六个剑花,一连刺中三十六人的喉咙,身子翩翩一飘一划,已退到战圈外,方才被他剑尖刺中的三十六人这才喉咙爆裂、委顿在地,只见他微微点头道:“李儒,论眼识、论机智,你果然不枉毒士之名,难怪董卓那么欣赏你!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抬手一掌,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掌力便轻拍拍的击在他身后的粉墙上,与此同时,听到阿房楼外有数人齐齐发出惨呼声,众人正疑惑间,却见那粉墙寸寸皲裂,继而轰隆一声巨响,那一面粉墙便整个的酥了般,破开了一个大洞。外面的寒风顿时从那大洞中灌进阿房楼大厅内,直将浓烈的血腥气卷进众人鼻喉。

他这一掌看似轻柔软绵,但实际罡坚胜铁,掌力层叠如海、广阔似穹,将数层青砖垒制的粉墙震酥之后,丝毫不减威势,将围在楼外的兵士震死。如此掌力,直把李儒一众惊的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那张绣一心要杀乱尘,此时见他神技至厮,也是惊下满头冷汗来。

只听那人冷笑道:“我曹乱尘武功卓绝,放眼天下,何人可挡?区区小毒,我自可解得!”他顿了一顿,环眼四顾,众人只觉他这眼神锐利如鹰,教人不敢直视,只听他又道:“尔等乌合之众,杀之如捏蝼蚁!”

李儒情知乱尘性格宽仁敦厚,待人接物总是彬彬有礼,断然不似此人这般暴戾嗜杀、狂妄自大,猜他故意行的是拖延之法,不一时,心中便有了计较,他上前弯腰拱手道:“我们狗眼不识泰山,还望曹公子恕罪则个。”他如此一举,非但众人不知其意,连那人都不免心中一怔,但听李儒又道:“公子既是不言,便当是大人大量,就此饶过了我们性命。我们当速速回家闭门思过,这便就此告辞罢。”他话堪堪说完,身子已向后飞纵而去,直落在阿房楼外的一匹骏马背上,扬手一拍马股,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围攻乱尘的十人之中,李儒最得董卓宠信,官位也是最高,此次行动名义上虽为张绣为主,但众将实际上事事听命于李儒。众将均知这李儒奸诡狡诈,他如此做法断然不是临场怯敌,定然大有深意。李傕、郭汜二人向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旋即带了帐下兵士去追那李儒。董璜阴阴地打量乱尘片刻,对董越道:“弟弟,我们走!”牛辅则皮笑肉不笑地拍拍张绣肩头道:“张兄,非是我们不帮你,只是曹公子武功着实太高,连军师都已知难而退了,做兄弟的自然不好违命才是。”徐荣显然有些不快,但见众人如此,也只得悻悻的撤了人马。樊稠一向缺少主见,也跟着徐荣出了阿房楼。

那张绣一心要报仇,但骇于乱尘武功,愣在原地。那贾诩情知多留无益,附在张绣耳边,悄声道:“大哥,我们军下兵士已是十死九伤,那李儒狗贼却带头跑了。大丈夫能伸能屈,徒死无益。况且此人十有八九不是那曹乱尘……大哥,我们还是撤罢。”那张绣一向信任贾诩,但心中对乱尘确实愤恨的紧了,恨恨地瞪着那人良久,眼中噙满泪水,这才忿然摔袖出门。

眨眼间,阿房楼已是人去楼空,寒风从破洞中闯进大厅,在堆满了死尸的大厅里呜呜作响。乱尘见四下无人,这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咳出一口淤血来,身子更是摇摇晃晃,一跤坐倒在地,模样极是疲累。

他于那血泊中盘膝而坐,运功了好一时,喘息声方是慢了下来。她缓了一阵,从怀里掏出一块锦织的手帕来,细细抹净了额头冷汗。那方帕似是要紧之物,他花了许久时间才将那方帕细细叠好,轻轻置在膝上。他望着那方帕怔怔出神了许久,这才从怀中取出一面芳华少女才用的铜镜来,仔细打量着铜镜里自己英气俊爽的脸庞,更是伸手在脸上长长久久的轻轻摩挲,似是情侣在抚摸爱人一般。他便那般心无旁鹜、失魂落魄的望着,似红尘落尽、时间静止,此时此刻,即使天地崩塌、江海潮啸,都进不了他那深邃乌黑的眸子了。他在想一个人,一个今生今世他要爱到死的人,这个人,应许自己也会伤到死……可是,爱也好,伤亦罢,终逃不过这恢恢天网罢?人生于世,总不能顺人心意的罢?

他就那样安慰着自己,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雪一样白的纤纤玉手在头顶发髻处轻轻一揭,他的脸皮竟从上至下赫然的揭开,露出一张比那纤手更白更美的女子脸庞来。这张脸,美极、靓极,但偏偏是这样人间难得闻见的清丽面容,却是如此的悲伤,如凄风中的枫叶、似惨雨中的梨花,便是这凄绝的悲色显现在沉鱼落雁的丽颜之上,才更显添人见犹怜的伤怀——这样一个堪比出塞绍君、昭仪飞燕的绝代佳人,又怎会是那曹乱尘?

便是这样一个终日以鬼脸面具掩饰身份的少女,郿坞之中救他保他,逃亡途中想出此计,更是不惜以自己为饵,丝毫不惧死于乱军中。只可惜李儒一众兵甲太多,她在郿坞血战之时已损耗不少内力,负着乱尘逃亡时又发力狂奔,疾行了两百多里,体内真气早已无以为继,但她仍是在众人面前逞强,直装出自负自大的模样,更以一招天阳地阴掌震碎阿房楼粉墙,这才吓退李儒一众。可这天阳地阴掌何等的威猛霸道,这一掌,要使用者以地煞绵柔之道通使天罡纯阳之力,便在平时发招,也要心神守一、运气良久,才能发出这毕生功力聚合而成的天阳地阴掌。这门掌法乃为天书中最为高阶的武学,却不似无状六剑那般奥妙繁巧,天书所载如此一招,再无变式。天书武学讲究道心自然、万法无求,若是一味强使,虽亦能有卓绝之威,但更是伤人伤己,此时她真力已然损耗太多,强行使出,自然被这威猛掌力反震,激得筋脉暴涨,气血更如沸水般炎炎翻滚。当是时,只消得李儒一众看出其中端倪,派一名普通的兵士上前一拳,便可了了她的性命。她如此强撑,便是只为乱尘!

只听她口中默默念道:“曹郎,曹郎,我已尽了力啦……这般贼子众多,只恨我武功尚未大成,内力无以为继,只能为你撑到此时了。曹郎,曹郎,你定不会怪我的罢?……我不怕死,纵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我也能为你闯得。今日我若为你而死,确实值得,但我恋你颇多,若如此与这些污秽之人死在一处,不能与你死与共、葬同穴,心里总是不愿不能……曹郎,现在你的毒解了么?你于伤痛之时,还能念起我的名字么?曹郎……曹郎……”她愈念愈伤,念到后来,只剩一声一声的曹郎二字,眼泪更是如珠线般不住坠下。

那日她背着乱尘逃出郿坞,唯恐被追杀的西凉快马赶上,故而一路上只顾拔足飞奔、颠簸不已,将张燕等人都远远落在后面。而乱尘伏在她肩头,昏昏不醒,偶尔开口咳出一两口鲜血来,便又沉沉睡去。她深知乱尘内力雄浑,居然都捱不过这断胆剧毒,而自己也曾偷得半个时辰的闲暇,以内力替他驱毒疗伤,但一来董卓追兵阴魂不散、二来自己心神不一,难以凝聚真力,始终不能逼出半点毒质,猜想毒质已深入乱尘骨髓,怕是命不长久,心中悲戚不已,只恨自己不能替情郎受苦受难。

她又赶了两个时辰,心中越来越冷,连脚步都不自觉的放慢不少,只想:今日曹郎既是身死,我活着又有何意义?这天地虽大,又何容我这孤寡贪情之人?……索性便被那西凉兵士追上,教他们一刀杀了,曹郎黄泉下也有个伴罢?却不知乱尘已然悠悠醒转,但闻到她身上所发的少女体香,那香气幽幽,直撩人心肺,他何曾与女子这般亲近过?难免心神剧荡,引得腹中又是一阵疼痛,轻轻唔了一声。

她心中挂念乱尘伤势,当即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瞧看乱尘。这时二人相距极近,她虽是戴着那张鬼脸面具,乱尘仍瞧得她两鬓的青丝已被汗水湿透,但觉她呼吸急促,春风间或拂过,送来阵阵如兰一般的悠然芳气。汉时民风虽然淳朴粗犷,但总难免礼教之妨,乱尘心想男女有别,自己浪子一个,倒是无可顾忌,但若是污了这女子名节,岂不又造一桩罪业?遂勉力将头后仰,想与她脸孔离的远些。她自是心细如针,见乱尘有意躲她,又念及当年的往事心酸,再也把持不住,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想要说些什么,可只能一声一声的哭道:“曹郎……曹郎……”

乱尘听她不住念叨自己曹郎这样的爱称,心下生疑,当下便想到张宁,可那张宁远居在万里之遥的邪马台国,更是一个与世无争、恬淡寡人的柔弱女子,怎会有这般高强的武功,又怎会有郿坞城中杀人时的暴戾之气?他苦思良久,实在是想不出这女子的身份来。两耳只听她不住呼唤自己曹郎,心中不自觉的想起师姐貂蝉来——“呵,师姐,我思你恋你那么多年,你一向聪慧,应当早知我心意才是,这曹郎二字,我又有何福份听闻?只是,这人间情爱,藏不住、躲不过……你若在世,见到此情此景,总不免要怜我念念不忘,敛我任性痴狂罢?”

二人各有心思,相对无言,不多时,已行到渭水之畔,但见江水滔滔不休、滚滚东流。身后黄沙漫天,他倆一行二人,在那天地苍黄与茫茫水色之际,只觉天地孤高、人生苦短,她与乱尘心中,也俱是思如沙海浪涛。乱尘忽道:“姑娘,人生总有一死,你也不用难过,我死了之后,但求你一件事。”他顿了一顿,又道:“我死之后,还请姑娘将我火化了,骨灰分两坛装了,一坛带到常山,师父养我育我,徒儿却不能尽得一点孝心,这便守在常山上,陪伴老人家罢。另一坛骨灰,还要劳烦姑娘去寻那涿县桃园,那里有我师姐的一处孤坟,这些年来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我回中原后一直没能脱身去祭扫她的幽幽青坟。她生前颇是爱美,想必死后坟前也是开满鲜花罢?”

她心中一苦,道:“你是要我将你与她一起合葬么?”乱尘摇摇头,道:‘师姐爱的是大师哥,我曹乱尘无形浪子,又何德何能,怎可斗胆坏了师姐清誉?但求在她墓前将骨灰洒了,化作春泥,赠她满园鲜花罢……”她知乱尘人之将死,却仍是只顾师姐,丝毫不念自己,心中更是悲凉凄苦,但她素来硬倔要强,怎愿在情郎面前显现自己万般的不舍与难过?好不容易忍住了哭声,说道:“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又是武功盖世,这点小毒片刻间便可解了……公子眼下还是养伤要紧,切莫再说这些生死的话了……”她此言此语,说是安慰乱尘,实是安慰自己,但话未说完,便已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乱尘轻叹一口气,道:“师姐,若你也能待尘儿如此,我死亦何憾?罢了,罢了,我快可见到你了,那也好得很。”她柔声道:“公子……求你别说了……我……我,我就算舍了这条贱命,无论如何要想法救你。”

乱尘听她言语,似是少女对情郎那般痴恋情深那般,不免动情,道:“姑娘,你究竟是谁,怎待我这么好?”她默然良久,才道:“你今日若是能生,我自会揭下面具,告之于你。”乱尘叹道:“唉,姑娘既然以此面目示人,定然也有不少坎坷心事,还是在下唐突了……”他忽想起来一件事,伸手在怀中一阵摸索,拿出一件用油纸包裹的厚厚物事,她不解其意,但见乱尘眉眼含笑,甚是希望自己收下,这才伸出手来接过,但觉入手温暖,犹带着乱尘体温,揭开那层油纸一看,赫然是三本泛黄的古书,封皮上皆印着《太平要术》四字,但听乱尘道:“我观姑娘的武功也是出自天书,但过于强横霸道,与天书所讲的天道无为、清虚自守相悖甚远,怕是修行之法不对,我这里有三卷太平要术,自是天书正统之法,这便转赠于你,你照之修炼,定可重回正路,治好体内瘀伤。”

她将那油纸又细细叠好,塞回乱尘怀中,盯着乱尘那黯淡无色的眼神,缓缓道:“我练得是修罗道,天书再强,也是治不好的。”心中更想:“曹郎,你就是如此的善良,这才中了奸人毒药。眼下情知死期将至,却念念不忘他人,处处为我着想,还想着要去疗治我的内伤,我今生爱你、恋你,便是因你这番良善心地。可你当知,鸳鸯不曾单飞、连理不曾断枝,你若去了,我怎可留世独活?”

她见乱尘眼眸逐渐黯淡,索性便也绝了医治的念头,再不想渡水逃命,只是将他搂在怀中,偶尔说上一两句,与他讲些不相干的笑话。乱尘知她心意,朦朦胧胧中越瞧越像是自己的师姐貂蝉,不自主的伸出手来,轻轻撩住一缕秀发,她只是怔了一怔,眼泪在鬼脸面具后滚滚而下,任由乱尘将自己的青丝绾在手中。柔柔顺顺、丝丝滑滑——乱尘忆起幼年常山时,每日晚间休憩,自己定要调皮,将师姐长发盘在手中戏耍,每每要受了师姐佯意责骂,这才肯安下心来,对着铜镜帮师姐卸下花黄髻簪。此时犹如回到了当年晓夜,手里轻捏着师姐温暖柔软的秀发,心中难免情怀乱荡。她从未被男子如此亲近过,而此时自己朝思暮想的情郎却如此的爱抚着自己,悲痛间又难免女儿心怀,羞得满面通红,幸好乱尘瞧不见她面具后的满脸红霞,一时把持不住,轻轻唤了一声:“曹郎……”

乱尘正沉浸在对貂蝉的思念中,听她这一声柔声的低唤,抬起头来,仔细瞧着她,虽是见不到她面具后的面庞,但乱尘的脑海里已满是昔年师姐的娇羞旖旎之态、娇美明艳不可方物,心怀不由阵阵荡漾,身子微微颤抖,想要重温当年常山旧梦一般伸出双手来,替师姐绾好寸寸青丝。可他此时全身软绵无力,双手连伸了几次,这才摸到那女子的脸庞。那鬼脸面具只遮住了五官,边角处犹露出那少女白皙的脸颊,他口中只不住念:“师姐……师姐……师姐……尘儿……尘儿来啦……”

乱尘唤的凄苦,那少女嘤嘤哭的更苦,好不容易噙住满眶热泪,断断续续道:“尘儿……尘儿……师姐在这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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