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左丘吾踏出意海冰棺的那一刻——
冰棺之上,菩提树动。
黄弗抬起头来,手上的降魔杵,似佛塔倒竖,扎在了黄舍利身边,予她以悟道的保护。老农般的粗粝五指只是那么一抓,便将身上的破裘衣,扯作了旧袈裟。
当年风雷庙里破戒的小和尚,已经修成正果,可是那个为他缝袈裟的左道妖女,却已经不在了。
他摇身而起,这袈裟便系成了战袍,黑褐的皱脸上,似涂了金中带血的漆,化成一尊凶威滔天的……“佛”!
佛陀的慈悲,堆在生皱的眼角,似灭世的狂笑。
他当然不是真正的超脱觉悟者,距离不朽还远得很,但在北域两大霸国的托举下,也算是真正地凝聚了佛身——
有一道身影更比他快。
在他把袈裟展成战袍的时候,青衫挂剑的姜镇河,已在高天上。
天无痕,海无波,没有什么喧嚣的光华,却有告死之鸟的阴影,在他身周绕飞——
寿逝魂消,道则冻结,于是这风平浪静的意海中,便恰恰地浮现了一缕“不协”。
礼恒之的身影,就从那冲突于此境的“不协调”中走出。
就是为了这场审问不受外力干扰,太虚阁众人才大费周折,将左丘吾分镇。且由姜望亲镇左丘吾真身。
可礼恒之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找到了这里!
儒宗二老虽然并称,看起来这“礼老”强过“孝老”不止一筹。
但他不请自来,所要面对的,不止是瞬间将他逼出形迹的姜望,不止是显化佛身的黄弗,还有那冰棺之上,如山峦倒伏,却又骤止雷霆鼾声,拔身而起的卞城阎君!
更有一轮明月,悄然悬照在海。
还有一缕无处不在的剑光,逐他而来,先他而至,悬指他的眉心。
礼恒之到底是显学宗老,面对这些,仍然不见波澜。只先一步开口:“我不是你们的敌人,书山也不在太虚阁的对立面。”
“太虚阁没有与任何人为敌的计划。”姜望不动声色地站在他面前:“……但受到威胁的时候,也不介意被谁视作敌人。”
礼恒之本来是想看看左丘吾的情况,然后再决定要不要把这位院长救出来,但没想到他好不容易找来,左丘吾却已经先一步离开。
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斟酌着措辞:“我特地找过来,只是想问一句——镇河真君放左丘吾的真身出去,是否代表太虚阁的立场?”
姜望只道:“我也没有阻止司马衡。”
“剧匮没有在法理上看到错误,黄舍利没有在时间上看到谎言。左丘吾和司马衡各有其道,他们之间究竟孰是孰非,太虚阁无法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来评判。理想的错谬与正确,何能轻易言之!”
“左院长向我承诺了钟玄胤的安全,也向我承诺了交代——”
他平静地道:“我姑且相信,谨慎观望,等待真相。仅此而已。”
“既如此,那就再看看。”礼恒之说着便要转身离去。
“留步——”姜望很客气:“既然来了,先生不妨就在这里看。”
礼恒之抬眼看他:“这只是我的礼身。”
姜望面无表情:“都一样。”
……
……
那些“都一样”的历史,都已经翻篇了!
此间棋格囚笼,书简也贴着墙。勤苦书院写成了史书,古往今来的力量,都汇聚一时。
左丘吾把圣魔按在了墙上,极其粗暴地往书简上撞。书简、铁壁,两层夹墙,哐当哐当的响!
已经在不同的历史篇章里被削弱了很多次,又被斗昭杀得仅剩头颅的圣魔,哪怕再次吞食其潜于书院历史的魔意,也根本不是左丘吾的对手。
吞食魔意,只是魔功不愿意消亡的本能。
左丘吾一个照面就将其打得濒临崩溃,正是利用这种本能,涤尽勤苦书院历史中的魔性残毒。
他以五指覆其面目,似乎根本不愿看到那张脸。
就这样一次次地按砸,冷酷而凶暴。
哐当!哐当!哐当!
圣魔显化的肢体,无力地垂在墙上,圣魔的魔颅被撞塌了!
被撞碎的魔气染在青简上,留下了诡异的花纹。
左丘吾却在这样激烈的时候,抬起另外一只手,往上方一抓——
在棋盘上间隔颇远,探进那个丢失了黑子的棋格里,探进其所束之的“高阁”。众只见虚空隐隐,图影模糊,这只手似乎抓住那卷封印了黑棋的书简。
他扯住了一团嘶叫着的什么,从那高阁拽落下来!
左丘吾此刻的状态几近癫狂,完全不见平时的宗师风度。
可心里却是静海一般。只在涟漪微起的时候,有微不可察的心声:“等你的学生成道……你再回来吧!”
哪怕儒圣苏醒,抑或【子先生】走出那一步,也都不能保证司马衡的性命,不能保证他直笔不悔的道。
儒祖难道就很愿意聊一聊当初毋汉公的死?
【子先生】这么多年神神秘秘,难道愿意面对天下剖白他的一生?
这还只是儒家内部!遑论放眼于外。
司马衡名传天下,天下敬他者众,恨他者也众!
左丘吾右手按砸的圣魔,已经不能够引起人们的注意。
所有人都看着他左手拽下来的那团扭曲虚影——凭借整部《勤苦书院》所加持的力量,从历史窗口的投影中,从迷惘篇章里,从司马衡的身上拽下来!
在司马衡被逐回迷惘篇章而不能自主行棋的时刻,代他落子,拔下他的毒疮。
那是一团不断嘶叫着的文字,那是一个在坠落《勤苦书院》的过程里,不断清晰的人影。
当这个人影穿越了【黑白法界】,落进棋盘中,五官已经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