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汝成口口声声说的是杜野虎。
在场众人听到的,都是那个“也”字。
杜野虎会如此,姜望更会如此。
赫连昭图金灿灿的如雪中烈阳,他仰头望天,平伸一只手,似要接天上飞雪。
“孤今在此,欲掌大权,是一定要成就一番事业,被所有人记住的。”
他合握五指,这只手明明什么都没有握住,但又似什么都握住了,就这样收回视线,看着赵汝成:“不多一个杜野虎。又或者别的谁。”
赵汝成沉默片刻:“……你说得对。”
他‘哈’了一声:“现在我们夫妻俩成了那种话本小说里的反面人物啦,斗不过你这样的天命主角,只能灰溜溜地回家叫家长……若是再有几分趾高气扬,就更惹人生厌。”
他终是抬起头来,喊道:“三哥!救我!”
起先只是寒星一点。
继而云开九重。
风雪都静了。
适才还呼啸万里、席天卷地的白毛风,这会乖顺得翩若丝绒。
微风拂面犹带暖,雪花落在肩上,很有几分温柔!
姜望青衫挂剑,从天而降。
呼延敬玄近乎本能地上前,护住赫连昭图。完颜青霜亦握紧了长剑。
姜望的目光压根不往他们身上放,只看着赫连昭图:“草原乃云云的家乡,于我亦为故地。方才在天上等着,眼见风雪肆虐,牛羊悲鸣,实在坐立难安,便顺手斩了两百九十七个凛夜风眼……”
他的指间有一缕寒霜,就这样轻轻掸去。
“希望殿下不要觉得我多管闲事。”
呼延敬玄先前拼尽一切、险些身死所创造的战绩,便是这般数目的凛夜风眼。不多一个,也不少一个。
换而言之,有他没他,没差。
他在厄耳德弥留下的诸多修行记录,都已经被赵汝成打破,
他在苍图镜壁所创造的洞真极限,早被姜望拔高至一个不可企及的地步。
如果姜望愿意,这尊号为“牧国第一真”的强者,可以什么痕迹都没有。
赫连昭图笑了:“孤这时候是不是应该说一句——好你个镇河真君,竟然用救灾这么歹毒的手段对付孤?”
他收敛了笑容,对姜望极认真地一礼:“孤替草原百姓,谢过姜真君援手。”
姜望还了一礼,承认他可以代表草原。
又转过头来,对着仍在挥刀迫杀的朱邪暮雨道:“要不然这位将军先停手吧?让我们安静地聊几句。”
赫连昭图笑容温煦地看着姜望,并不言语。
朱邪暮雨置若罔闻,手中长刀愈疾,阵中兵煞愈翻涌!每一刀都对着赫连云云的要害去。
姜望面无表情地折身:“我说……停手。”
他的两指并为剑指,在折身的同时便斜下一划——
此时聚集到云境长廊里的甲士已经有万员,在朱邪暮雨这等军中宿将的掌控下,兵煞滚滚、浑如一体。
“挡我者死!”
朱邪暮雨视自己为完完全全只实现赫连昭图意志的战争兵器,不是不清楚姜望的恐怖,但越是清楚,越要表现。赫连昭图叫他杀皇帝,他也敢举刀!
此刻一鼓兵煞,万军皆前!
刷——
便如月光破云来。
接着便是甲胄砸地的声音,万声混同一声。
啪!
朱邪暮雨只觉身上一凉,手上一空,头顶一轻——
头盔已被削去,长刀已然脱手,战甲落在地上,整个人只有一件单衣,一条单裤,一双完好的军靴。
赫连云云是怎样单薄地奔出雪夜,他亦怎样单薄地立在此间。
他身前身后所有甲士,无不如此,尽皆只着单衣,个个空手茫然,不知所措。
滚滚兵煞散归为血气,丝缕般弥散在空中。
一剑万军卸甲!
战场立时无声。
提着马鞭在万军之中的赫连云云,早已经到了溃败边缘,还在凭本能攻杀,被全身是血的赵汝成……一把拥入怀中。
她抬鞭还欲再争,却似感受到了什么,一下子垂落了双手,就此神意昏迷。
朱邪暮雨手中已无刀,但握起拳来,森冷地看向姜望。
身后卸甲之万员,也都握拳聚势,随他转眸。
面对如今的镇河真君,一剑之下或为烟尘,这些兵将也无一人退缩。
的确是万里挑一的精锐之师!
赫连昭图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仍然看着姜望,很见从容:“您这是要插手我大牧储争?”
“大牧乃天下强豪,北境霸主,哪个外人这么不长眼,胆敢插手本国储争?!”姜望按剑道:“若真有这般不晓事的,不妨说出名字,我当为殿下拒之!”
赫连昭图垂下眸光:“这么说来,是孤误会了?”
“天大的误会!上次来草原,殿下还请我赴宴呢!”姜望道:“我今北来,不过是为了看看我家小五,看看云云。”
他看着拥在一起的赵汝成夫妻,慢慢说道:“也许是我命数不好。这一路走来,不断失去又告别,只剩几个家人。不免思之念之,常常牵挂。我抱着争命的决心走到今天,不想再失去谁了。”
“此亦人之常情!”赫连昭图定声道:“看望之后呢?镇河真君对他们有什么安排?”
“如果殿下允许的话,我想带他们回星月原。”姜望声音温缓:“白玉京酒楼生意还不错,添两双筷子不成问题。我家安安……也很想她的五哥五嫂。”
赫连昭图看着他:“说起来,孤虽屡次宴请姜君,姜君可是一次都没有赴宴。”
“往前我年纪还小,不太懂事……又或者太忙!”姜望略带几分歉意:“往后咱们有的是机会,可以好好相处。”
饶是以赫连昭图城府之深,也一时眨了眨眼睛,难以定住表情。
姜望今天走到的位置,所达到的影响力,常常让人忽略了他的年龄。今年也才三十岁的他,的确可以说一句“往前年纪还小”!
可这位已经是经常和南天师应江鸿、大齐军神姜梦熊一起被人提及的大人物了!
他轻叹一声:“姜君和驸马的感情,令孤感怀。哈,说来也有几分心酸,孤刚才在想——今日若是孤输了,或者更直接一点,驸马实力再强几分,刚才直接击破呼延敬玄,将孤阵斩。”
他盯着姜望的眼睛:“竟会有谁站出来说一声,要带孤回家呢?”
这位大牧皇子,颇有几分唏嘘:“镇河真君的心情孤能理解,孤的心情您是否能够体谅?”
“殿下以天下为家。”姜望认真地说道:“这茫茫草原,天光所照,何处不是您的家园?”
他竟解剑,当着所有人的面,躬身弯腰,对赫连昭图深深一礼:“我家小五确实行事鲁莽,他心切云云,就不计后果,岂知殿下宽宏之心、容人之量?请容许我代他向殿下致歉!”
赵汝成抱住赫连云云的手就是一颤,一时咬住了牙。
赫连昭图侧身避礼:“姜君不必如此!阵前争杀,生死寻常事耳。孤还不至于没有这点觉悟。驸马和云云的感情这样好,孤也很是欣慰。”
赵汝成敛去了眼中的洇红,低声道:“我也愿意向皇兄道歉——或许不该称皇兄,便称殿下。”
他是个讲风仪、爱面子的,可是连三哥都低头,他如何还能梗着脖子?
赫连昭图淡淡地看他一眼:“先给云云治伤吧。她也是孤的家人。”
说着又取出一枚金灿灿的丹丸,对姜望道:“孤这妹子心有寰宇,无论是姜君还是驸马,都不好替她做决定。不妨将她唤醒。”
姜望却在这时折身——
恰有两尊身影,撞破天幕而来,瞬时落在场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