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风急。
灰色的大纛被狂风掀开一角,上面用金丝编织着日、月、星这三种古老而又永恒的图案,诸侯们的使者在旗帜下面围成一团,跪坐在软垫上,不远处烧着三堆高高的篝火。
空气中弥漫着燃烧的檀木香气,来源是燔柴炉升起的烟火,它坐落于大纛的正后方,那是一个修缮两层的祭坛,地基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圆,顶层是方方正正的祭台。这正是祭天的第一步——迎神。
随着礼官一声高喝,鼓乐齐鸣,这些神色凛然的使者轻轻叩首,扶膝起身,从腰中拔出大圭,面向西方立于祭坛东南侧。他们动作停止的同时,牲畜正好宰杀完毕,随着玉璧、玉圭等祭品丢入火炉中,气味改变了,这就是祭天中的“禋祀”。
一人穿着黑色大裘、内着饰有日、月、星、山川、河流图案衮服、头戴前后垂有十二旒的冕,他手持镇圭,一步一步登上祭坛,就坐。
诸侯的使者们依次奉上五种品质不同的酒,那个代表“天”的人一一浅尝之后,把最后的三种酒回赐给献祭者。饮毕,他把祭祀用的牲肉共同分食,结束后,使者们跳起了“云门”之舞。
这是“和曙条约”签订前的祭祀大典。因“神草动荡”而引发的战争在这一刻才算画上圆满的休止符,据此一百五十里,就是死伤无数的战场。
蛮、巫、太、灵、人五族纷纷派出使者,其中人族使者堪称之最,足足有十一位之多,这也是整个北原三州所有称霸的诸侯。他们曾经或许敌对,可在玉璧刻下各自的国家名号被投进炉中焚烧过后,和平就已经开始了。
他们纷纷把公子送入东土的鸿都门学中,至于他们所求的,谁也不知道。
后世的人们提起鸿都门学,唯有钦佩与敬畏两词。以他们知晓的历史轨迹来看,那场全天下的盛会中出现了如此之多的俊才,各种思想的碰撞影响了接下来的数千年,甚至两千年以后,仍没有人达到那时的高度。无论是学识,还是思想。
这时乱世十二年的十一月,初冬,细雪纷飞。
未来可以继承诸侯国的公子们和东土最有名的俊才已经收拾好行囊,准备开始他们长达四年的求学之旅。
而这个时候,吕正蒙已经回到阔别已久的东州,说来可笑,他是以吕氏宗族的身份从东州出发,而回到这里的时候,他又变成了寒州吕氏的名位。毕竟东州吕氏的族谱上,没有“吕正蒙”这三个字。
他虽然失去了很多亲人,不过幸运的是,他又一次见到了他的老师,并在他身边陪伴四年之久。
他后来回想,这是自己这辈子最幸福、充实的时光,如果有可能,他想一辈子留在那里,永远只做吕正蒙,小小的、怯怯的吕正蒙。
二.
“这是我替你保管的东西。”老人把一枚玉佩塞进少年的手里,“六年了,你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那是一块做工技巧考究的玉佩,里面脆嫩的颜色像是要滴出水来,外面纹着的云中腾龙栩栩如生,似乎丢进水里就可以活过来。美中不足的是,这枚玉佩被利器从中央一分为二,不完整。
少年已经哭成了泪人,他前面的老者满面沧桑,瘦骨嶙峋,膝上的弓弦被拉断,就连长枪也折了半截。不是别人,正是衍朝册封的殿前尊武将军李振飞,率领诸侯军队迎击北蛮,守住了寒州。他这一生都是在军营中度过,完成了幽帝陛下给他的命令,似乎没有什么遗憾了。
“很抱歉,不能教你马术与枪术了。”李振飞垂死的面孔上是惨淡的笑容,他把吕正蒙的小脸掰了过来,似乎是在临终之际想多看一眼这个他有些对不起的孩子,“等跟着殿下去了东州以后,卫曲将军会继续传授给你兵法,不可懈怠,要记住,如果你平日贪玩而荒废了功课,日后上了战场,免不了要后悔。”
吕正蒙泣不成声,连连点头。
此时的苏墨白已经失血过多,昏迷到不省人事。
李振飞瞳孔中的目光开始渐渐涣散,他放在吕正蒙头上的手也垂了下来,显然,生机的力量正在慢慢离开这个老人的躯体。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两人通力成为星武者,代价远比想象的要大。
何况在李言蹊被秘术隔着万里之遥传送过来之前,两人拖着残躯,第二次化身星武者迎击无相。
他那苍白的面色竟然在生命的最后一刹那红润过来,萎靡的气息消失不见,唯有满腔豪迈,他面朝南方,高声大喊:“陛下,老臣没有辜负您的嘱托!”
说罢,合眼,双臂慢慢从胸前滑落至地下。
而就在吕正蒙身后的不远处,卫芜明的状况也不算太好,他一息尚存,可都靠吕正蒙的老师输送的星辉维持心脉。
“怎么样了,师兄?”他问。
李言蹊只是抿着嘴,不回答。
“无事,我都这个年纪了,都说人活七十古来稀,我没到那个年纪,也差不多了。”他的笑容中带着从容不迫,有一种看惯生死的洒脱。
他咽了一口唾沫,“不过还要麻烦师兄一段时间,没治好这两个小家伙,我还不能死。”
“你这个家伙!”李言蹊终于忍不住了,他套着一件宽大的袍子,下面都是血迹。这个年迈的老人虎目蕴泪,“你知不知道,普天之下,我的朋友如今只有你一人在世了?你倒是走的轻巧!”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翡翠吊坠来,颤颤巍巍地塞到他手中,“半个百年过去了,我一直把它放在怀里,你回到东州之后,转交给卫月,帮我说一声抱歉,我没有完成当年的约定。”
老人偏过头,“你又不是活不到那个时候,你自己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