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正蒙遥遥一伸手,天涯剑脱鞘自动飞过,冰冷的剑锋直直抵在史官脖子上,凛然的剑气已经划开了一个口子,鲜血直流。他充满杀意道:“告诉我,你不会这样写!”
看着吕正蒙那双金色的瞳孔,史官感觉自己浑身的骨骼都被一点点正在被碾碎,即使这样,他还是咬着嘴唇正色道:“飞将军纵使要杀,在下也是要说的!温城叛乱,导致洛水战线紧缩一百七十里,不死心的无相余孽反扑占领三座城池!最后还是陛下御驾亲征才夺回了那些土地!你知道这其中死了多少人吗?”
“您把自己手下的将士当作手足来看,他们客死异乡您甚至不愿领军。您为此甚至拒绝了陛下的封赏!”史官向前走了一步,“您知道天下人怎样议论陛下吗?我就想问一句,难道陛下麾下的将士,就不是您的手足吗?”
吕正蒙的脸色变得惨白一片,他甚至抱住头连连后退,踢翻了长凳,脸上涌现了癫狂的神色,嘴里喃喃自语。
他一脸逃避的模样同样激怒了史官,“回飞将军先前所问,说在下只会捕捉风影,不尊重史实。那么敢问,我今日来造访,是为何缘故?飞将军可知,我们失去的三座城池正有其中一座是在下的故里,那里被占领后饿殍遍野,尸骨足以堆山!这是在下回乡亲眼所见,难道也是道听途说么?”
连连的咆哮彻底激怒了吕正蒙。他知道温城当时的选择是错误的,可内心还是不愿承认,心底咆哮的愤怒让他一直想把这个人砍成碎片。这是自从十七年前服下五叶草之后从未有过的,他想起卫芜明临终的那一句,心想莫不是那个时候要来了?
史官看着面色阴沉不定的吕正蒙,已经闭上眼最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就算飞将军可以杀了我,还能杀尽天下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吗?”
温城的音容突然在吕正蒙脑海中浮现,他咳着血,正在耳语对他悄悄说着什么。下一瞬他主动抓住天涯剑刺入了自己的腹部,半跪在地上,嘴角含笑。过往的记忆使得世界恍惚,他忽然感觉天阴了起来,甚至下起迷蒙小雨,特别像他亲手杀掉温城的那一天。
“我能!”吕正蒙嘶吼一声,暴虐在心底肆虐,十七年不曾犯过的旧病发作了,他全然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挥剑欲砍。
“我知道你能,但你不会。”一柄剑隔开了天涯的剑锋。
那是一柄古朴的佩剑,剑脊上十三道逐浪印痕闪着怒涛般的幽蓝光泽,正是王者之剑沧海。而持剑者则一身黑色威压庄重的大氅,暗金色的龙纹涌动,吕正蒙看着许久未见甚至改了穿衣习惯的苏墨白,一时间呆了。
“陛下!”史官从死亡的边缘被拉回,顾不得喘息,连忙跪下行礼。
他低着头,用余光看到吕正蒙仍持剑没有行礼,暴怒喝道:“飞将军为何如此无礼!难道陛下在这里,你还打算做个凶徒吗?”
“无妨,这个家伙还挂着飞将军一职,按祖制他可以佩剑上朝、面圣不跪。”苏墨白的声音听不出喜悲,“我当上这个皇帝,可不是让这些朋友向我跪拜的。”
他没有自称“孤”,显然他现在是以吕正蒙的朋友自居,而不是结束乱世的帝王。史官把头更低了,他有些惶恐,心想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绝对不是他这小人物可以参与的。
“你退下吧,孤有些事情要跟飞将军商谈。”苏墨白转了过去,还不忘嘱咐:“该记什么,不该记什么,你心里有数。”
史官战战兢兢,连忙捧起书稿后撤,他根本不敢直视这对君臣。只有在关上府邸大门时,他才透过门缝望了一眼,一线夕阳下,君臣默然而立,少倾,吕正蒙丢掉了天涯剑,苍然落地声清晰可闻。
等到史官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吕正蒙苦笑一声,“陛下忙于政务,怎么今日得空来我这里?”
“是么?”苏墨白反问一句,“你已经躲了我快一年,我就算宣你,你也是把诏书退回,称病不见。亲自来找你,你门也不开,我可以不要面子,那些臣子总不能让我一直丢脸下去吧?”
他几乎是指着鼻子骂吕正蒙,心情十分不佳。
吕正蒙知道自己理亏,也不好辩驳什么,心想那些个日子自己沉浸在悲痛之中,通常是抱着酒坛子睡,醒了继续饮酒,日复一日,甚至忘记了时间。
苏墨白仍旧站着斜视他,脸上不满未消,吕正蒙这才想起来给他搬过来一条凳子,就这样君臣落座,可吕正蒙还是听到了苏墨白从鼻尖中的一声冷哼。
“陛下,你是知道的,温城真的要在史书中留下那样的评价?”吕正蒙急切地问。
苏墨白眉间闪过一丝疲惫,他早已经不用佩戴面纱,因为如今世上的人绝大多数不敢对他直视,他回道:“是的,我知道。乱世十八年,是你和温城里外接应,带着我逃亡千里,避免杀身之祸;乱世二十年,我们劫天牢救他,从此整个北原的诸侯都是我们的敌人;乱世二十一年……乱世二十三年……乱世二十八年……”
他每说一次,吕正蒙都把头垂得更低。
“是的,我记得他的一切,就是因为他的缘故,温国新政迟迟不能推行,那一摊麻烦事忙得我焦头烂额。”苏墨白淡然道,“只不过他父亲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利和无相最后的逆贼联手,我又能怎么办呢?”
苏墨白盯着他,“我可以让史官美化他,可以说成他是为了彻底铲除无相余孽才假意反叛,只不过被有心人利用,最后悔悟以死谢罪。可这对那些死去的人公平吗?你记不记得,我们荡平乱世,就是要还北原一个朗朗乾坤?这样随意玩弄权利,和当初我们不齿的那些诸侯有什么区别?”
吕正蒙默然,他转身跌跌撞撞的离去,整整一夜,厢房的门都不曾打开。而苏墨白同样没走,他取来一坛开封的上好佳酿,独酌到天明。
第二日早朝时大臣们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飞将军吕正蒙罕见的来到庙堂之上,而帝王更是赐予了他新的职务——编纂《衍轩书》的总史。他默然领了这个职务,在飞将军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下,不出一年这本浩瀚的史书就完成了。
而在《人物志·臣公篇》中的温城那一页,被他亲笔所写:“温城,北原温国人。年少时求学于鸿都,因论南北形势及天下人才,持论劲直。以讲和方定,议不行……后随军,战功赫赫……时秋霖几月,家中生变,城枉顾苍生,挥军南下,致死伤无数,辜负圣命,为飞将军诛,枭首以告。”